< 回名家評論
奇儒怪俠  佛諦文心
──讀奇儒小說
撰文/陳  墨(當代研究金庸小說的權威)
臺灣淡江大學中文系通俗武俠小說研究室創始人林保淳博士來信,說他新近「發現」一位「武林」高手──奇儒,此人的的武俠小說自成一格,不可不看。隨後,又託人寄來泰裕圖書出版社出版的奇儒作品集一套三十三卷,外加同一出版社出版的「武俠族」叢書中的奇儒作品《談笑出刀》一套四卷(註一),和正在報上連載的奇儒最新作品《凝風天下》第一部。
問我最喜歡奇儒的那一部作品?答案是,當然最喜歡《砍向達摩的一刀》!
林保淳博士人稱當代武林的「百曉生」。他正在編創的淡江大學武俠網站及其「百曉生兵器譜」,是每一個研究當代武俠小說者的重要資料來源和參考物件。他的話,怎能不聽、不信;他推薦的作者、作品,又怎能不看?
根據林保淳博士提供的資料,奇儒先生的小說創作開始於一九八五年,以處女作《蟬翼刀》(1985)一招成名,隨後便接二連三的創作出了《大手印》、《聖劍飛鷹》、《快意江湖》 (1986)、《談笑出刀》、《大悲咒》(1987)、《宗師大舞》、《砍向達摩的一刀》、《武出一片天地》、《帝王絕學》、《大俠的刀砍向大俠》、《柳帝王》(1988)、《武林帝王》(1989)、《扣劍獨笑》(1990)等十幾部作品,廣受讀者歡迎。但在其小說創作的第一個巔峰階段,奇儒先生卻激流勇「伏」,此後多年再也沒有新作問世。
之所以說他是「勇伏」而非「勇退」,可以從他的《扣劍獨笑》一書中找到依據:該書的主人公李鬧佛,成名幾年之後便銷聲匿跡,隨後卻又以單扣劍、李無隱等名再現江湖,最後又恢復了李鬧佛之名。──名字的消失,不等於人的消失,更不等於人的事業的消失。
果然,在最近一年中,少俠奇儒又以新作《凝風天下》(1999~)重出江湖,使得武林百曉生林保淳先生刮目相看,也讓我與他的小說結下一段善緣。
以下便是我讀奇儒先生小說的隨想筆記。
「氣宗」還是「劍宗」?
初看奇儒先生的小說,很容易產生一種印象,那就是奇儒的小說基本上是屬於古龍小說的路子。
這種印象,當然有很充分的依據,主要是小說的文體形式。
一、短句段、勤分行、快節奏;
二、機警的敘事、幽默的對話、文字的詩意;
三、武俠加偵探、加間諜、加神秘的架構;
四、現代性、主觀性、自我表現的精神風貌。
這些,都很像是古龍小說。
進而,在奇儒小說中,我們還不難看到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天涯明月刀》、《楚留香傳奇》、《陸小鳳傳奇》等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如小李飛刀李尋歡、阿飛、荊無命、天機老人、上官金虹、林詩音、小紅、葉開、傅紅雪、羽公子、卓夫人、楚留香、蝴蝶花、姬冰雁、張三、原公子(瞎子高手)、陸小鳳、西門吹雪、朱五公子等等──的影子;有些人(如羽公子、卓夫人等)則是乾脆連名帶姓一起搬用。
奇儒小說也有不似古龍小說的一面,那就是將歷史──主要是中國明代的歷史──引入其小說的整體構思之中。明朝歷史的背景、世代、事件和一些人物,成了奇儒小說構想的一條重要的線索。
引入歷史線索,可以增強小說的「歷史感」、「真實感」、「可信度」;
可以使小說的視野更加闊大,從而拓展小說的敘事時空;
還可以在歷史的流向中找到時空、價值的坐標軸,藉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道德價值來豐富小說的「俠義」內涵。
簡單的說,這就像是金庸、梁羽生等人的路子了。
那麼,奇儒的小說創作,是既學古龍、又學金庸,是結合金、古兩大俠之長,作進一步的發展?
當然也可以那麼說,只不過,金庸式的「重劍無鋒、大巧不工」與古龍式的「機警輕靈、瀟灑飄逸」能不能結合起來?卻還是一個問題。
金庸先生在他的《笑傲江湖》一書中,曾借岳不群這一人物之口,表述過華山一派分為「氣宗」與「劍宗」的歷史由來;還說到「氣宗」與「劍宗」的主要區別,是前者著重練「氣」(內功心法),而後者著重練「劍」(外功招式)。
進而指出,頭十年中,「氣宗」一定不如「劍宗」;二十年時,兩宗可以持平;三十年時,「氣宗」一定可以超過「劍宗」;且越到後來,「氣宗」的進步速度就會越來越快,非「劍宗」可比。
這些話大有道理。無論是對練武之人還是對學文之人,是對藝術還是對學術,顯然都有一定的寓言意義。當然,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話題。在《笑傲江湖》一書中,「氣宗」的大弟子令狐沖最後居然是以「劍宗」的絕技「獨孤九劍」而成名;更不用說,書中還出現了「氣宗的徒兒劍法好,劍宗的師叔氣功強」的奇妙的局面。
有沒有人能將「氣宗」與「劍宗」的武功綜合起來?有的,那就是創造「獨孤九劍」的天下絕頂高手獨孤求敗。他不僅僅創造了「獨孤九劍」(見《笑傲江湖》),而且又在「獨孤劍塚」中留下了「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等武學心法(見《神雕俠侶》),從而成為金庸筆下獨一無二的「求一敗而不可得」的奇人,此人在兩部不同的小說中以不同的武功傳世,也是金庸小說中的最大奇案。
還是不要說得太遠,讓我們言歸正傳。簡而言之,金庸的小說創作大致上是屬於「氣宗」,即是以修煉和表現「內力」為主;而古龍的小說創作則是較為典型的「劍宗」路數,即是以小說敘事的招式變化見長。
我當然不是要在這裏討論金庸和古龍,而是要討論他們的後學。
一個很明顯的現象是,八十年代以後的武俠小說作家,無論是香港、臺灣還是在大陸,學古龍文風的人大大多於學金庸筆法的人。以至於有人說,金庸的小說寫得最好──所以研究金庸的人多;古龍的小說影響最大──所以模仿古龍進行小說創作的人多。
是不是這樣?這個問題值得研究。
學習古龍文體進行小說創作的人多,這基本上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原因卻值得考究。
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古龍的小說創新及成熟得比金庸的小說晚,更注意迎合、適合、符合七十~八十年代讀者的欣賞口味和精神需求,古龍的小說顯然比金庸的更「現代」──句段更短、節奏更快、觀念更開放、語言更加機警幽默等等。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當然是古龍的小說(比之金庸的小說)更加易學。勤分行、多感歎、快出招;武俠故事加上偵探情節、推理分析、情色因素、神秘色彩等等。
換一個角度說,也就是,金庸的小說創作方法大不易學。因為需要有多年的學識、修養的積累,需要對中國傳統文化諸如歷史地理、經典文物、典章制度、風俗習慣等等有所瞭解,然後才能將歷史與傳奇相結合,虛實相生、納須彌於芥子、豐滿充實,且氣勢恢宏。
奇儒的小說既學古龍、又學金庸,想將「氣宗」之學與「劍宗」之術結合起來,這種想法當然是超乎尋常,且實際上也確實取得了一些成績,至少是使他的小說與其他人的作品有不同的風度和特徵。但也正是在此,奇儒「內力不足」的情形,暴露了出來──在奇儒小說中,不少的「招式」出現了明顯的破綻:
例一、「當時在場的人可沒有人想到那位『可汗』愛新覺羅福臨祖努爾哈赤,是為日後一統天下的清世祖順治皇帝!」(見《扣劍獨笑》第四卷頁108)──哪裡有什麼「愛新覺羅福臨祖努爾哈赤」?愛新覺羅努爾哈赤是努爾哈赤(1559-1626),愛新覺羅福臨是福臨(1638-1661);前者是後者的爺爺,中間還隔著一個「清太宗」皇太極(1592-1643);前者是「清太祖」,後者才是「清世祖」順治皇帝。
例二、「就如當年和朱元璋爭天下的韓山童、陳友諒。」(見《柳帝王》第三卷頁141)──這又奇了,韓山童與朱元璋爭過天下?韓山童「出師未捷身先死」,死於元至正十一年(西元1351年);而朱元璋則是元至正十二年(西元1352年)──韓山童死後的第二年──才投奔濠州郭子興起義軍,何來「爭天下」一說?若是說朱元璋與韓林兒(韓山童之子)「爭天下」倒差不多,不過那已是在韓山童死了十幾年之後;而且也不是「爭」,是朱元璋設計陷害。
例三、「天下前五名的大城名邑中,長安無疑是其中之一。」「岳陽城東南的長安又恢復了往日的活力。」(見《談笑出劍》第四部頁192)──長安在岳陽城的東南?莫非是說「另一個」長安城?但書中又明明說是「天下前五名的大城名邑」之一的長安!岳陽在湖南,長安在陝西,長安恰恰在岳陽城的西北,而且遠隔千里之遙。可是,在《武出一片天地》一書中,柏青天、鄺寒四、董九紫、潘雪樓等人與騎夢隱在長安決戰時,出現了「風,帶著遠遠洞庭湖的氣味而來」的句子(第四卷頁242),可證作者地理方位與距離知識的模糊。
例四、在《武出一片天地》中,還出現了「據說三百五十年前的「帝王」柳夢狂一生和人交手從來沒有出過第二招」(第四卷頁84)這樣的敍述。據《柳帝王》及《武林帝王》等書可知,「帝王」柳夢狂在明朝開國時也不過中年,黑情人、楊雪紅與蘇佛兒、大舞等是同時代人,當在明朝中晚期;而明朝總共也不過二百七十六年(1368-1644)時間,何來「三百五十年」之說?在奇儒的小說中,這樣的「不小心」出現的時代、時間錯誤頗有不少。如《蟬翼刀》第五卷說到蘇小魂活動于明憲宗成化年間(1465-1487);而在《凝風天下》第一卷卻說蘇小魂生活于明成祖永樂時代(1403-1424)之前!
例五、「丁九機的手腕上好漂亮的『貼』上了三個字,戚戚長!」「君子坦蕩蕩,小人戚戚長」中的最後三個字。(見《武出一片天地》第一部頁251)──其中「戚戚長」恐應是「常戚戚」,即孔子《論語》中的名言「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以上諸例,分別涉及歷史、地理和著名經典,一般的人不知道這些,那沒什麼;進而,一般的小說中出現這樣或那樣的知識性錯誤,總是在所難免──何況這些錯誤基本上並不影響小說的藝術水準。但,對於一個要寫「明代歷史」的作家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顯然,作者非但遠遠沒有達到「明史專家」的知識水準,而且傳統中國歷史文化的知識修養也有明顯不足。
以這樣的歷史文化知識修養,要想學習金庸的「氣宗功法」,大難!
這或許正是許多年輕的武俠小說作家敬仰金庸、卻無法學習金庸小說創作方法的一個根本的原因?
對於許多武俠作家而言,寫作武俠小說是一件應當「只爭朝夕」之事,所以,要花幾十年的時間去修行內功心法,實在是「一萬年太久」。
所以不如去學習古龍的奇招妙式,可以迅速成功。
奇儒的小說是不是這樣?
是,也不是。
奇儒學古龍、也學金庸,但不似金庸、卻也不完全似古龍。
好在,除了金庸的路子、古龍的路子之外,武俠小說的創作當然還有、也應該有其他的路子。
奇儒對金庸和古龍十分心儀,且不知不覺地受到前輩作家的影響,但這不等於奇儒的創作就非限定在兩家之中不可。實際上,他早就有意於一條新的創作路子──一條奇儒本人的創作路子──所謂「奇儒怪俠、佛諦文心」是也。
蟬翼刀與「禪意刀」
奇儒小說的真正特點和貢獻,是他不僅僅創造了屬於他自己的一片武林,而且還創造了他自己的獨特「武學」。
奇儒的獨特「武學」,看起來似與他所獨創的一系列「奇門」兵器相聯繫:
如《蟬翼刀》一書中的蟬翼刀、天蠶絲、紅玉雙劍(一曰想、一曰思)或鞭刀;《談笑出刀》中可以組合成環、纏在手腕之上的臥刀;《柳帝王》和《武林帝王》中柳夢狂所創制的「帝王天機七弄魔」(扇)、柳帝王化身為楊逃時所用的可以用刺、瓣、梗為暗器攻敵的玫瑰花;《武出一片天地》中黑情人所用的黑檀木劍,和潘雪樓所用的可以組合成不同形式、應付不同情況的凌風斷雲刀;《扣劍獨笑》中李鬧佛那本可以「飛」出字來、且可以「扣劍」的《金剛經》,那群既可以當兵器亦可當暗器的孔雀翎等等。
這些形、具方面的創新,以及與此種種奇門兵器相配合的武功招式,雖然多有創意,甚至有讓人匪夷所思的奇妙。然而實際上,卻遠遠不是奇儒武學創新的究竟。
奇儒「武學」的根本,是他所創造出的獨特「心法」。
簡單地說,就是「禪意心法」──從他的小說處女作《蟬翼刀》開始的──《蟬翼刀》不僅僅是「蟬翼刀」,更是「禪意刀」。
亦可稱之為「禪意道」。
在真正的武學之中,武學的心法總是遠勝於兵器或招式。因爲在東方的哲學之中,一向有「道者器之本,器者道之用」的認知理論傳統,這一傳統,正是最上乘的武學思想及其指導原則。
且從奇儒的小說處女作《蟬翼刀》說起。從一般的武俠小說情節構思而言,《蟬翼刀》一書中對蟬翼刀一物的構想和安排,看上去遠遠沒有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中倚天劍、屠龍刀那樣的精妙,蟬翼刀在書中的作用也遠遠沒有倚天劍和屠龍刀的作用那麼大;「寶刀屠龍、號令天下」及「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象徵意義也遠非蟬翼刀可比。在《蟬翼刀》一書中,蟬翼刀的作用似乎只不過是龍蓮幫借刀殺人的一種兵器而已。
然而不然。看《蟬翼刀》一書,切不能忽視其中的第七章《日記》,這不僅是交代蟬翼刀及紅玉雙劍、天蠶絲三種奇門兵器的來源,更可以看作是這本書的「武學總綱」。
書中有這樣一句:「五載以來,郎君竟由佛學義理中體會武學之妙,竟幾已達心意合一,隨手而出,轟然有宇宙大化之氣。」(第二卷頁85)這裏明明白白的寫出了蟬翼刀──應該說是整個的《蟬翼刀》一書──的武學淵源,也可以說是作者創作的靈感淵源。
書中還有這樣一段: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這一刀,拔鞘時有意,揮舉時有心,落下,已全然只剩大悲!大悲!千手千眼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雙劍迫勢,一線殺機,竟俱往他身上而來,透入!持劍的人大驚,一聲悲呼,手已顫抖如狂風偃草;握絲的人呆立,無語淚乾,只是這端心緒竟化成波波絲動,綿綿無盡搖撼。他一笑,竟覺透體舒適,心脈已斷,無復生機!此時心境,猶不自覺想狂笑一番;念起,聲出,音駭然迸裂,直沖九天星斗。滾滾蕩蕩,回轉不滅不息又逝又生。一瞬間,竟由此而悟道,而大笑愈發不可止!一揚手,刀破往虛空而去;似閃電欲裂口,似蛟龍騰破雲。已然無跡。」(第二卷頁89-90)
以上是《蟬翼刀》一書最驚人、最爲出人意料、也最具深意──禪意──的一個場景。
這一場景絕非故弄玄虛,而是此時的蟬翼刀主人太史子瑜大悟禪意的寫照。縱不能救眾生苦,至少也該「揮慧劍,斬情絲」,才能發揮蟬翼刀──禪意道──真正的威力。此時,天蠶絲主人手握的當然是「情絲」,而紅玉雙劍主人手握的卻非「慧劍」──一「思」、一「想」,「思想」紛亂,「情感」糾纏,難生「慧心」──只好靠「禪意」化解!
時過境遷,斗轉星移,物是而人非。今日天蠶絲的主人蘇小魂雖情意深長,卻不為情絲所困,天蠶絲用來縛世間蒼龍惡虎,救眾生苦厄;今日的紅玉雙劍之主鍾玉雙亦能由思想而入智慧、隨情侶而救蒼生;倒是今日的蟬翼刀主人唐羽仙一心為情所困、不得解脫,所以成了他人借刀殺人之工具。蟬翼刀主人不明「禪意」,反被他人用「練魂奪魄大法」所制(這也是一個寓言),即使「蟬翼如紗、如霧、如詩、如夢;蟬翼為刀,刀鋒所過,如絲、如線、如痕、如隱」,即使是以「五千雄蟬之翼對以五千雌蟬之翼」而成,又能如何?此時的蟬翼刀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把蟬翼刀而已!
《蟬翼刀》的主人公蘇小魂之所以能夠不被情絲所困,武功無往而不勝,從而成為當代第一大俠,原因無他,只因為他練的是「大勢至無相般若波羅蜜神功」心法,明瞭「菩薩我法二執已亡,見思諸惑永斷,乃能護四念而無失,立八風而不動。惟以利生念切,報恩意重,恒心心為第九種風所搖撼耳。八風者,憂喜苦樂利衰稱譏是也;第九種風者,慈悲是也。」(《大智度論》)
所以,「小魂一引,西方如來」!
值得注意的是,《蟬翼刀》一書中,不僅是蘇小魂的武學心法明顯的來自佛學經典,而且凡是超一流高手的武功心法無不與佛學禪心相關。
鍾玉雙的武學最後到達了「瑪哈噶啦」的「大破無明心境界」;冷明慧所擁有的是藏密一派的「軍荼利神功」;甚至以暗器與機關聞名於世的唐家,其超一流的暗器心法,也是因為蘇小魂在其三十二種回力之上再加上了第三十三種回力──大悲回力,才使得觀音淚這一暗器的威力真正得以發揮!其中奧妙,恰恰是:「觀音有淚,淚眾生苦」!
更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僅是《蟬翼刀》一書這樣,奇儒小說中所有第一流的武學心法,無不是這樣。
最典型的例子,當然是《砍向達摩的一刀》!「砍向達摩的一刀」,當然是最典型的「禪意刀」!第一主人公魏塵絕的師門,是「大禪一刀門」!而魏塵絕一生的重任,就是要尋回大禪一刀門的「心法」──「重新領悟出九百八十四年前達摩祖師自西域來意的精髓」(第一卷頁11-12)。而最後,他也找到了:「砍向達摩的一刀,必須用智慧和仁慈。」「因為,所有的外相都是魔,不管是達摩、聖人、巨盜、乞丐都有佛性,佛性是需要智慧和仁慈來引渡」(第四卷頁247)。
再如《談笑出刀》、《大俠的刀砍向大俠》等書中的主人公談笑,修習的是「大自在心觀無相波羅蜜神功」,而此種神功最主要的心法就是「心觀無相」四字(《大俠的刀砍向大俠》第四卷頁30)。所以書中的絕世高手、談笑的師傅忘刀先生與俞傲的一戰,居然沒有勝負,因為他們的交戰不在「刀」而在「心」,「他們比的是一種境界,已經超乎武學外相的境界」,「因為心和心之間只有印證」,「印證,只有喜悅,沒有死亡!」(《大俠的刀砍向大俠》第四卷頁100)
再如在《柳帝王》中,寫到柳帝王與雙手已斷的古元文決鬥時這樣寫道:
古元文的雙腕已廢,手中無劍。無劍的劍,殺機卻更濃勝你眼中能見。……柳帝王的心輕輕的飄起來,飄到虛空之中。他最少明白一件事,對付已達於「空境」的武學──無論是刀是劍是指是拳──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超越過對方的「空境」。只有以更深的禪定,以更細膩敏銳的心才能超越「空」的極限,而落返于「大藏大有」之中。(第四卷頁163)
再如《扣劍獨笑》一書中,連主要人物的姓名都是或來自佛經、或充滿禪意:南般若、北法華,李鬧佛、杜禪定。
具體言之,南般若、李鬧佛師徒是以《金剛般若經》心法為宗,北法華、杜禪定師徒則是以《妙法蓮華經》心法為主(見第三卷頁142);而孤獨無漏、孤獨獨笑父子的武功心法則是「觀自在波羅蜜多」(第一卷頁213);與之相對抗的魔教「五十陰魔」則取名于《楞嚴經》中所言色、受、想、行、識等五種不同修行成就的善根發相(第二卷頁23)。
孤獨獨笑失去雙臂且再受傷,猶能戰勝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名劍蒲麻衣,是因為「此時的孤獨獨笑似乎不太像當年一劍風雲、殺氣獨霸的孤獨獨笑。可以說,這時的出手已融合於天地」;「簡單地說,是禪機!」(第三卷頁141)
例子舉得已經夠多的了,到底有何意義?
奇儒的武學心法就同時具有三重意義:
第一重是它的藝術想像的意義;第二重是其哲學寓言意義;第三重當然是它的宗教啟示意義。
第一重,無論是「大勢至無相般若波羅蜜多神功心法」也好,「砍向達摩的一刀」也罷,無論是心法、招式,都只是要訴諸讀者的想像,並從中獲得美感或快感。就如金庸根據莊子《秋水》、《逍遙遊》等名篇所創的「逍遙派內功心法」,或根據曹植《洛神賦》所創的「凌波微步」妙著(均見於《天龍八步》)。簡單地說,就是武功的藝術化,武功的「文化」化。當然,你也可以稱之為「文化武功」──這種文化武功的經典當然是金庸所創的「黯然銷魂掌」(見於《神雕俠侶》)──對於這種文化武功,你可以讀、可以賞、可以品,當然也可以讀而不必想、可以看而不必品,看看熱鬧可也。
第二重就要深入一步了。或有讀者說,將佛學經典名稱引入武功心法中,有啥了不起?人人可學、人人可為嘛!
──若以為奇儒也是如此,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以為「人人可學」論者,顯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然者,當然是其中的「道理」──哲學寓言。
看武俠小說,當然不能、也不會「較真」,其中武功打鬥,無非小說家言,豈可盡信?
然而對於真正優秀的武俠小說家及其小說作品中的武功描寫,固然不能盡信,卻也不可不信。
奇儒的小說中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如在《蟬翼刀》中,寫到俞傲斷臂又受傷後到少林寺修養,接受不空大師調教。蘇小魂等人來訪時,俞傲仍在掃地,蘇小魂感歎而言:「往復無際,動靜一源,含眾妙而有餘」,使俞傲大悟武功之道,這便是不空大師所說的「啟人悟道於天地造化之中」!(第三卷頁113)
在《扣劍獨笑》中,作者將這個道理說得更加明白了:
「禪意舉目可見,禪機字字皆是。但是,胡言亂語的人卻比真明白了禪機本意的人多了太多。是否契入,唯一之法就是以心印心,師師密付。要心相印欲師密付,且看你行止如何!」(第四卷頁72)
通天地造化,使我法俱亡;讓身心一如,得大空非空。一方面,禪之為禪,在其「不可說」;而另一方面,卻有未嘗不可「字字禪機」、「心心相印」。其中道理,值得有心的讀者再三品味、具體印證。
第三重意義卻又很簡單,奇儒小說中的佛學武功、禪意心法,雖變化萬端,精妙紛呈,要而言之,無非一是智慧、一是慈悲。
如同前引,「菩薩我法二執已亡,見思諸惑永斷」是智慧;「惟以利生念切,報恩意重」便是慈悲。而所謂「立八風而不動」者,自是智慧與慈悲兼具:所以,《蟬翼刀》中的蘇小魂的天蠶絲是用來救人的,所以稱「小魂一引,西方如來」;而《扣劍獨笑》中的李鬧佛則乾脆是以「救人」為「業」。
奇儒武學心法之妙,正在於將武功、心法、智慧、行止乃至於人之品格和天地造化緊緊的聯繫在一起。所以,在奇儒的小說中,既有精彩紛呈的武功打鬥,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禪機點化──冷楓堡的第一殺手冷默明明是要到少林寺暗殺不空大師,結果卻反被不空大師的念經聲所「乘」(第二卷頁54-57)。這一「戰」,在武俠世界中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恐只有金庸《天龍八部》中的灰衣無名僧人的「說法」堪與比較。
佛之俠:「練虛還實」
智慧與慈悲,不僅僅是奇儒小說主人公「武學心法」的要訣,同時也是奇儒本人的「文學心法」要訣。
其實,奇儒在自己的書中不僅創造了獨具一格的「武學心法」,而且也「貫徹」了自己的「武學心法」(應該是「文學心法」)。
對奇儒小說創作方法與特色最好的概括,當數在《扣劍獨笑》中寫到的一部「西歸秘笈」心法的最後四句:
「練虛還實;練實還真;練真還用;練用還圓。」
以下,我們不妨分節細說。
所謂「練虛還實、練實還真」,未嘗不可看成是藝術美學的辯證法,即如中國清代小說大師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一書中所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佛道禪機本是「虛無」,要將其「化」為武俠小說(主題、內蘊)之「實有」,首先當然要在一個「俠」字上做文章。
在一定的意義上,奇儒筆下的俠,無一不是「佛家之俠」──不僅是指他們的武功心法來自佛學禪機,更是指他們的價值觀念和心性品質符合佛家智慧與慈悲之旨。
奇儒小說有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就是其作品的主人公多半都不輕易殺人。《蟬翼刀》的主人公蘇小魂是如此,他的兒子蘇佛兒當然也是如此;《談笑出刀》中的主人公談笑是如此,《武出一片天地》中的主人公黑情人還是如此;《砍向達摩的一刀》中,天下第一名捕李嚇天固是如此,那位身負血海之仇的魏塵絕在找到大禪一刀門的「心法」之後居然也是如此;《柳帝王》、《武林帝王》中的柳帝王同樣是如此,《扣劍獨笑》中的李鬧佛就更是如此啦!
說起來,這可真是武俠小說中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古龍的小說《楚留香傳奇》中的主人公楚留香是從不殺人,那是古龍受到現代法律思想的啟示,或者說是現代法制社會的價值觀念在武俠小說中的一種間接的反映。不同的是,古龍的主人公之不殺人是由於法制觀念,而奇儒小說的主人公之不殺人則是由於他的慈悲之心。
法制觀念是「現代」的,慈悲之心卻是「古已有之」且能永恒不滅。兩相比較,不殺人的依據和思想深度顯然各有不同。
有趣的是,另一少俠溫瑞安以《四大名捕會京師》聞名於世,但「四大名捕」以執法者的身分行於江湖,卻經常是將對手殺得乾乾淨淨,雖說是「正當防衛」、情有可原,但無論如何,仍未免殺孽太重。奇儒《扣劍獨笑》中的「天下第一殺手」杜禪定,卻是從不真正殺死一人,就更能明白奇儒的慈悲之心是何等可貴!奇儒與溫瑞安兩位作家的差別,也可於此一目了然。
進而,奇儒塑造不殺人的武俠小說主人公,還不僅僅是依據法制觀念,甚至也不僅僅是因為慈悲之心,而且還依據了珍惜生命、眾生平等的法則,還有就是洞察人性、超越善惡之慧眼──最後這一點,體現了奇儒卓越不群的精神境界。
金庸小說創造了「邪中有正、正中有邪」的眾生之相,甚至以「俠氣漸銷、邪氣漸漲」而被許多人誤解,當然也正因此而被明智之士所賞識;古龍則因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對龍嘯雲的深刻理解和精彩刻畫、因在《楚留香傳奇之血海飄香》中創造了無花和尚這一「惡之花」形象,而被廣大讀者頌揚。
奇儒在這一點上,將金庸與古龍的文學妙技進一步發揚光大。從而打破了中國文學、尤其是民間通俗文學中簡單化的善惡對峙、好壞分明的格局,打破了通俗文學、尤其是武俠文學中固有的那種將俠神化、將惡「鬼化」或「魔化」的童話傳統。奇儒的小說不再是明顯的、一目了然的「好人」與「壞人」作鬥爭的簡單故事,而是看起來簡單明瞭、實際上紛繁複雜的人間喜劇。這樣,奇儒的小說就具有更多的「文學性」,和更值得關注的「藝術深度」。
具體說,就是打破通常的正邪界限,縮短好人與壞人之間通常的距離,超越通常的善惡觀念,以慈悲與智慧的佛眼去觀照人性、洞察人心、抒發人情,書寫真正的人間故事。
奇儒小說中的正面主人公,有一個鮮明的特點,是性格雖有不同,氣質卻很相近──大多像我們的鄰家阿哥──是些「真人」。
《蟬翼刀》中的蘇小魂算是江湖俠道,大悲和尚是出家人,俞傲是一位嗜武如命的刀客,潛龍是一位殺手,趙任遠則是皇家侍衛長官,鍾玉雙來自神秘的隱居之地。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來自社會的不同階層,且開始時的相互關係十分複雜,除了大悲和尚和鍾玉雙立場鮮明地站在蘇小魂一邊之外,其他人要嘛是來殺蘇小魂、要嘛是來找麻煩,至少也是來刺探蘇小魂的秘密。但真正的碰到了一起,一兩個回合下來,這些人很快就氣味相投,走到了一起。大悲當然要念經、趙任遠要端端大內侍衛的架子、俞傲少動嘴多動刀、潛龍喜歡孤獨勝於相聚,但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是能脫下身分、乃至「性格」的外衣,恢復真人的本性。
所謂「真人」,是一些活得瀟瀟灑灑、坦坦蕩蕩、實實在在、快快樂樂、嘻嘻哈哈、紅紅火火、痛痛快快、轟轟烈烈又平平常常的人;是一些愛憎分明、講道義、重友情、有擔當、不掩飾自己卻也不委屈自己的人;是一些超凡脫俗卻又能融於紅塵、馬馬虎虎卻又不失自己的原則更不失自己的本心的人。
所以,無論是蘇小魂、大悲和尚、俞傲、趙任遠、潛龍,還是他們的後人或弟子蘇佛兒、小西天、俞靈、趙抱天、龍如海;是談笑、王王石、杜三劍,還是他們的父輩忘刀先生、王懸唐、杜乘風;是大舞、柳無生、魯祖宗,是李嚇天、董斷紅、魏塵絕;是黑情人、羿死奴、潘雪樓;是李鬧佛、杜禪定、孤獨獨笑,還是柳帝王、皮俊、夏停雲、夏兩忘……他們都是這樣的人。無論他們原先是否認識,無論他們原先的社會身分差別多大,無論他們的性格表面上有多大的不同,只要他們走在一起,都會憑著某種「本能」相互認識、結交,然後再一同出生入死、無怨無悔。
他們之間充滿了幽默和風趣,雖然也有許多令人感動的場面,但更多的似乎還是他們相互罵娘、挖苦,相互「設計」、「讓朋友兩肋插刀」的情形(當然,朋友真正有難之時,兩肋插刀的一定就是自己)。這是些放浪形骸、落脫不羈的人(當然,他們有自己明確的人生原則)。所以,在《柳帝王》、《武林帝王》等書中,作者乾脆將自己的主人公柳帝王另外命名為「柳大混混」,並讓這位「武林帝王」同時做「天下混王」。
如是,奇儒筆下的俠者形象,就真正成了「怪俠」,成了一種過去少見的帶點痞氣而又本本真真、至情至性的形象。
這種形象的意義十分明顯。
一是明顯地拉近了俠與現實(平凡)人生之間的距離;二是明顯地接近于古已有之的「風塵之俠」的理念原型;三是,這樣的俠者形象實際上還透出了佛家智慧的啟示,放下一切架子、揭開一切包裝、熄滅一切幻象,還其「原來面目」。
人性原是如此,人生原該如此。
人之性:「練實還真」
與其正面形象設計相對應,奇儒小說中「反面形象」的設計同樣別具匠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奇儒小說對反面形象的描繪,成就更加突出,意義也更加重大。
這主要體現在,作者對人性本質下過一番「練實還真」的功夫。
我們看到,在奇儒的小說中,所謂的「正面」與「反面」,實際上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概念。雖也涇渭分明,但卻充滿變數。奇儒小說創作的真正成就,正在於他沒有將人物的「正反」立場之別,當成絕對的善惡之別。
在他的小說中,所謂的反面人物,往往只是與正面人物立場有所不同,而非簡單化的道德差別。
令人驚奇的是,奇儒的小說中,幾乎沒有十惡不赦的反面形象,沒有真正不可饒恕的惡人,沒有絕對的、不可逆轉的道德分野。
他沒有對正面人物形象進行簡單化的「神化」描寫,當然就不會對其中的反面人物形象進行簡單化的「鬼化」或「魔化」的描寫──如前所說,這種「神化」與「鬼化」(現在有一種說法是「妖魔化」)描寫曾充斥於通俗武俠小說之中,並形成了一種難以改變的傳統。
自從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讓正面大俠洪七公與反面魔頭歐陽鋒在華山絕頂一笑泯恩仇、相擁同赴死,善惡對峙、不可逆轉的傳統才開始得以改變,人們開始思考善惡泯絕的嶄新精神境界。道德的分野,只是人類認識自我和約束自我的一種方便的法門,倘若將這種分別絕對化,以至於成為人類認知人性的遮蔽物,那就真的成為一種佛家所謂的「所知障」了。
佛家經常講的「無分別心」,或許有一部分就是針對此類事情而來。真正的智慧,不是將事物絕對的分別,當然也不是絕對的無分無別,而是有分而無別、或有別而無分:一是要注意事物本身的發展變化,二是要辨別事物之差別背後的本性之相通。
在奇儒的小說中,有許多很好的例證。如在《蟬翼刀》中大俠蘇小魂與殺手冷默的見面,就充滿禪機,發人深省。按理,蘇小魂與冷默是絕對水火不相容的兩類人,不僅眼前兩人處於對立的立場,且兩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也絕對是對立的。所以冷默對蘇小魂說:「你不是我,你不是殺手……你怎麼會知道一隻老鼠的愛是多麼痛苦!」而蘇小魂卻說:「你是殺手,殺手也是人。我是俠士?俠士怎麼會被全天下武林圍剿?……你難道不覺得我很可笑?當了六年的俠士,卻抵不過一個晚上的陰謀?」最後作者寫道:「冷默無言。殺手和俠士之間的差別原來這麼小,原因只不過他們都是人,都活在人群中。」(第二卷頁110-111)
因為「他們都是人」,所以在《蟬翼刀》中,在奇儒所有的小說中,既沒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話之俠,也沒有那種十惡不赦的鬼化魔頭。
所以,在《蟬翼刀》中,龍蓮幫幫主龐龍蓮雖有建立武林霸業、甚至有聯合異邦製造動亂以便問鼎中原的野心,且手段毒辣,但並沒有被描寫成一個卑鄙無恥之人。所以在他死後,俞傲仍自覺地為他葬墳樹碑,上書「天下第一幫幫主」的字樣,表達一位武林人對他的尊敬。
冷家堡的第一殺手與他的第一「敵人」蘇小魂之間成了至交,也就不是什麼不可理解之事。
那位藉唐羽仙之刀欲殺蘇小魂的龍蓮幫副幫主皇甫秋水,臨死前仍不忘龐龍蓮的救命之恩,命唐羽仙設法救助幫主,然後對自己的敵手董長命之逝表示敬意,仰天長笑三聲,倒在自己的敵人身旁,一同命歸黃泉(這與洪七公和歐陽鋒相擁而死可謂異曲同工)。
龍蓮幫的另一位副幫主老鬼,最後不僅出面消弭了苗疆老家與四川唐家的一場血腥火拚,而且還與他的對頭俞傲變成了生死至交。
就是「死不悔改」的冷家堡副堡主冷明冰,最後的兄弟情意也十分感人,而他光明磊落地戰死,一樣能使人肅然起敬。
在《蟬翼刀》中,最令人驚歎的變化,當然還是冷家堡堡主冷明慧和他兒子冷知靜的轉變。在續書中,冷明慧不但由人人切齒的陰謀家變成了武林共仰的大智者,而且由「魔頭」變成了道地的俠士,由賣國者變成了愛國者;他的兒子冷知靜也由惡的幫兇、可恥的強姦犯,變成了一位為友人轉戰千里、不惜犧牲自己的大英雄,和一位改邪歸正、深明大義的可敬可佩的錚錚硬漢!他與京十八之間的戰鬥友情,稱得上是感天動地!
同樣,《蟬翼刀》續書中的第五先生,以及《砍向達摩的一刀》中第五先生的女弟子羽紅袖,也都沒有被描寫成十惡不赦之人,
《談笑出刀》中的梟雄布楚天,到了《大俠的刀砍向大俠》中,同樣自覺地站到了正義、和平的力量一邊。
《柳帝王》中的秘先生除了「神秘」之外,並非大惡;他曾對柳夢狂的女弟子兼兒媳宣雨情說「柳夢狂嘛?」「我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不是嗎?只不過環境背景立場不一樣而已。」(秘先生是蒙古人,而柳夢狂是中原漢人)
「只不過環境背景立場不同而已」!──這可以說是奇儒小說創作的一條重要的(也是與眾不同的)原則。
同樣,《武林帝王》中的「天地人第一大修羅」應人間,也並非「應人間戾氣而生」,只不過是作為蒙古族的格拉王爺,胸懷「天下大志」而已。
在《扣劍獨笑》中,不但五十陰魔教中的許多人成了李鬧佛的盟友,且對中原懷有明顯野心和敵意、有過綁架中原二十七家掌門人的驚人之舉的女真格格那群,卻深深的愛上了敵人李鬧佛,而且看上去李鬧佛對這位格格也已是一往情深(這就像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中的蒙古郡主趙敏深愛反蒙古的張無忌)。
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顯然絕不是黑白分明,不會有那麼簡單。
在奇儒的小說中,「天下第一殺手」杜禪定從來未殺一個人(《扣劍獨笑》);「天下第一名妓」簡一梅原來竟是冰清玉潔的處女(《談笑出刀》、《大俠的刀砍向大俠》)!真可謂:殺手並非殺手,「是名殺手」;名妓並非名妓,「是名名妓」。
而且,「名可名,非常名」。
要區分善惡、正邪,更要區分是非、真假、名與實。
奇儒的小說絕不是不分是非善惡正邪,而是堅持「他們都是人」的寫作原則,不將這種是非善惡簡單化,更不將正邪好壞絕對化。從而揭露人性,處處禪機、時時變化,每每發人深省。
如是,奇儒的小說自比一般的武俠小說更加深刻、更加精彩,也就更加耐人尋味、更加值得細讀。
多極化:「練真還用」
奇儒的小說才華橫溢、視野開闊、想像豐富;且變化萬端、一瀉千里、精彩紛呈,常常使人目不暇接。看他的小說,總是感覺到人物眾多、情節複雜,千頭萬緒、搖曳多姿,加上節奏快捷、資訊豐富,簡直讓人眼花撩亂。若是不明劍法、不懂「劍意」,有時真是無從把握、更無從談起!
初看上去,奇儒的劍法似乎是「亂披風」,表面上似無規無則的亂辟亂刺,實際上起承轉合、有跡可尋;深入一層,就會發現,這中間技法靈活如「獨孤九劍」,見招破招、見式破式,活學活用,可變幻無窮;再深入一層,則又發現,其劍大有太極遺意,生兩儀、變四象、成八卦,渾然一體,如長江大河之滔滔不絕、節節貫通、浩浩蕩蕩、無止無休。
之所以能夠如此,在於作者能夠進一步「練真還用」。
所謂的「練真還用」,指的是「練」出人物、人性、人生、人世之「真」,不僅是要在理智上明瞭,更需在情感心理上體驗,方可「還」之於「用」,創作出小說的人生百態,並由此組成小說的故事、情節、結構。
奇儒小說最重要的一個成功之點,在於他的想像方式與一般的武俠小說家大不相同。如上所述,在他的小說中幾乎從沒有正邪兩立、善惡分明的兩極化的想像,總是力圖讓自己的小說情節朝「多極化」方向發展。
既然不是正邪兩立、對陣分明,作者就能掌握並利用「多極化」中的種種「變數」,從而構想自己的小說情節,並完成小說的獨特結構。
《蟬翼刀》一書算是非常簡單的一種構想了,作者並沒有僅僅局限於神秘組織龍蓮幫陷害蘇小魂並力圖建立江湖霸業,從而與蘇小魂所代表的正義力量展開鬥爭這一簡單線索,而是幹外生枝、枝外生節,節再生枝、枝再生節,由此充滿「變數」,從而精彩紛呈。具體說,在龍蓮幫的計劃展開不久,就出現了冷家堡這一同樣想建立江湖霸業的勢力,這是小說中最大的一個變數。這一變數,使得小說形成了「三極」(多極)鼎立的奇特局面,形勢更加複雜,情節自然更加奇妙,小說的敘事結構當然也就要隨之而變。
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有其他許多變數。
江湖眾人誤解了蘇小魂,以為他是暗殺白先生的兇手,這是一個變數;北斗、潛龍等人要暗殺蘇小魂,這是一個變數;趙任遠要調查白先生被暗殺事件,又是一個變數;刀客俞傲要找蘇小魂比武,當然又是一個變數;冷楓堡第一殺手冷默居然被少林寺不空大師點化,又與蘇小魂一見如故、成為生死至交;再加上小翠深明大義,冷默終於透露了冷楓堡中的秘密,當然是又一重要變數;唐羽仙對蘇小魂因愛生恨,以至於千里追殺,其間恩仇糾葛、難解難分,當然是書中最大、也最讓人難以捉摸的一個變數。
四大正義殺手中,北斗、潛龍成了蘇小魂的朋友,碧落(梅夫人)卻成了龍蓮幫幫主的愛妾和幹將;而黃泉直到最後方才露面,原來是因為師門恩怨加上鐵肩道義,一直臥底于龍蓮幫中,成為龍蓮幫的心腹之患。這成了《蟬翼刀》一書中最出人意料的一個變數。
如此之多的變數,共同組成《蟬翼刀》的「武林世界」,這一「世界」能不精彩?
最典型的「多極化結構」,當數《談笑出刀》一書。
洛陽四公子,明裏是同氣連聲,暗中卻是各有打算,在第一層次上(在民間江湖上圖謀霸業)可謂是形成「四極」;而在第二層次上(事關國家民族大局時)卻又變成了「一極」;然而其中的慕容春風卻又命運多舛,成為四大公子中的一個大大的變數。
有趣的是,除了四大公子,還有四個「四不公子」(四個不自量力的公子);其中三人成為趙古鳳王爺的走狗,本不足道,然而其中卻又有一個扮豬吃老虎的買命莊大莊主鄺寒四公子,最後成為談笑等人的正義同道。
趙古鳳王爺暗中策劃叛亂,想取大明江山而代之,當然是書中最重要的一極。
布楚天及其楚天會懷著同樣的野心,且擁有極大的勢力,又是一極。
綠林盟主簡一梅隱身於洛陽妓院之中,與她的父親簡百泉一明一暗,興風作浪,又是一極。
當然還有大明皇宮裏的太監劉謹,聯合在朝及在野的各路力量,自成一極。
還有與布楚天相互利用、一心想進軍中原成就霸業的塞外蒙古王爺都拉奔,亦自成一極。
野心勃勃、九死一生而又賊心不死的向十年(此人有很多的名字、如同有許多的化身),又是一極。
同樣野心勃勃、且天資卓絕的女殺手唐蓉兒,想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驚人美貌,創造一番江湖霸業,又成一極。
深藏不露的公子哥房藏,在遊雲樓一戰成名後,取慕容春風之位而代之,成為四大公子中的一個,雖未必是一極,至少是一種重要的變數。
當然,最重要的一極還有代表正義力量的談笑、王王石、杜三劍等人。
慕容春風的未婚妻尹小月曾是一個不小的變數;布楚天的女兒布香濃則是一個更大的變數。……
所有這些,在《談笑出刀》一書中,組成了一個複雜萬狀、令人眼花撩亂的「世界」。不同的「極」和不同的變數,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事件及不同的層面上展開。這樣,不僅小說的故事情節變得十分豐富曲折,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得到了多側面、多層次和多角度的觀照與描繪。
上述那麼多的人物頭緒必然要在不同的時間、地點、事件中展開,這無需多說。所謂在「不同的層面上展開」,是指其中人物會面臨不同性質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又包含了不同的層面。例如,個人情感的層面、個人尊嚴的層面、個人利益的層面、家族利益的層面、集體利益或尊嚴、榮譽的層面、價值原則和民族大節層面,等等。
具體如上述之洛陽四公子,在面對「天下第一名妓」簡一梅時,就有不同的情感態度。在這一層面上,表現的是個人不同的性格、氣質和風度;我們看到,四公子真是風度翩翩、各有勝處。
而牽涉到在洛陽究竟由誰稱霸、即牽涉到具體的個人利益和家族利益時,他們相互之間顯然是勾心鬥角。所以,雖說四公子「同氣連聲」,但慕容家族倒敗之時,他們非但不會去替老友報仇,反而會幸災樂禍,以為「接收」慕容家族勢力(利益)的大好時機到了。在這一層面上,生存競爭的「殘酷性」及其各人「陰暗」的一面就都表現出來了。
而當趙王爺會同綠林、甚至要聯合朝廷中的賣國勢力及外面的侵略勢力一起興兵作亂之時,洛陽四公子(由房藏代替了慕容春風)卻又毅然相互聯手,投入平叛、戡亂的戰爭之中,不惜犧牲自己的財富和生命!在這一層面上,幾位公子又實在稱得上是好漢、英雄、大丈夫!
那麼,洛陽四公子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顯然就要看你從哪個層面去判斷了──以上幾個層面已經是大大簡化了的──若將這幾個層面(側面)相加,那就不能用「好」或「壞」去衡量了。這一點,應該是奇儒小說刻畫人物的一個重要的成功點。
「多層面」的好處還不僅僅在此,更重要的好處還在於,這樣的「分層」可以大大加強小說敘事的傳奇性、神秘性、不可預測性。
還是以洛陽四公子為例:既然在不同的層面上,他們的表現會有所不同(而不是像傳統武俠小說那樣「好人全都是好、壞人全都是壞」),那麼,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就很難判斷這些人物有怎樣的目標、心理、態度、行為、表現。對於趙王爺、布楚天及楚天會、簡一梅及其勢力、鄺寒四及其勢力、談笑等人的勢力、房藏的崛起和存在等等,就會因「層面」的不同而採用不同的態度、方法、行動,其間矛盾重重、複雜萬狀、充滿變數,幾乎無法預測。
我們都知道四公子與談笑等人之間是既有矛盾、鬥爭,也有聯繫、合作;他們何時鬥爭、何時合作,就要看對待什麼問題、面臨怎樣的情況了。四公子與其他的勢力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如此,又怎能「預測」?
當然,在看完全書之後,我們能夠理出一個頭緒來,知道四公子(或是其他人)在不同的利害關係中會有不同的對付手段、不同的行為方式和不同的價值選擇。
但是,在未看完全書之前,我們又怎能知道?所有的變數加在一起,我們就只有老老實實的跟著作者的思路、情節線索走。就像是走入了一個敘事的迷宮,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作者的指引,隨之一步一步地走進去、又隨之一步一步地走出來。
作者的才華越是突出、想像力越是豐富,其敘事迷宮的建築就越是氣象萬千、百變千幻,讓人眼花撩亂、心神迷醉。
作者之所以能夠建造這樣的敘事迷宮,並且能夠信手拈來而又一瀉千里,當然是要有小說創作的才華。就奇儒的小說而言,還有因為他深通「練真還用、練用還圓」之訣。說穿了,就是因為他對人性、人心及其對人類的欲望、價值觀念和中國人特有的行為方式之「真(諦)」有所把握,從而能「用」於他的小說情節構思、設計、想像和敘述中。
人皆有欲、有心、有性,名繮利鎖、愛絲仇索、貪瞋癡怨,憂喜苦樂、利衰稱譏,組成了人心百「病」、人生百態。而各人的時代氛圍、地域條件、社會階層、家庭環境、教育程度、天資稟賦、門派師承、風俗習慣等等差異,勢必造成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而不同的人處於不同的時間、地點、事件、利害、人物關係所組成的特殊情境之中,他們的心理、行為表現當然就會千差萬別。這種「千差萬別」,正是小說家施展才華的大好空間。
倘要「練真還用」,進而「練用還圓」,當然就要對人之本性有比較透徹的瞭解和比較深刻的理解,且對人生歷程和人世氛圍有較為深切的體驗。奇儒先生顯然恰好具備這些條件,所以他能夠想像出這樣一些人物、設計出這樣的情境、創造出這樣的情節。
而所有這些,又無非是「真」之「用」也:《談笑出刀》中的趙王爺、布楚天、簡百泉和簡一梅這樣的人,之所以要如此辛苦、處心積慮、發展勢力、興兵作亂,無非是「權勢之欲」而已。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古代,權勢之欲可以說是人間第一大欲,亦可以說是人間第一大害。又尤其是對於趙王爺這樣擁兵十萬、掌握權力的人來說,「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彼可取而代之」,當是「自然」之想,甚至是「大丈夫當如是」。
在這些人之中,趙王爺最接近王權,所以他的行為最為積極、也最為迫切;簡百泉作為綠林的領袖,所以最為隱晦、而又最為堅決;布楚天由於有特殊的身分和特殊的教養,所以最為深沈、也最為曲折;簡一梅身處其中,因為是女性,所以出現了情感與權欲的矛盾。
而洛陽四公子雖也有各自的野心和各自的勢力,但只不過是在民間社會、武林江湖爭權奪利、謀求霸業罷了,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公子」的教養,決定了他們最後的選擇。
書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個人及其故事都有其背景和個性的依據。
換句話說,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小說家的一種「用」法;而每一種「用」法又都有其(人性及其個體特徵之)「真」的依據。所有的情節、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關係及其相互之間的矛盾衝突,無非人性的表現,無非人的欲望的衝突;無非人的權力、利益、尊嚴、面子、虛榮、親情、友情、愛情、仇恨、義氣、意氣、羡慕、嫉妒、憤怒、悲傷等等欲望、理想、動機、追求的發生、發動、發展、矛盾、糾葛、衝突和拚殺。
所以,在《談笑出刀》中,簡一梅和她的「父親」簡百泉之間也發生了料想不到的衝突:是情感的衝突,更是權力欲望的衝突。而在《武出一片天地》中,這種權力欲望的衝突幾乎遍及每一處宮廷、部落、家族,而最奇妙的卻還是羽公子和他的妹妹羽紅袖之間出於嫉妒的大衝突和大決戰。
當然,也有人能夠「放下」這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所以成為奇儒筆下的英雄、俠客、勇士和高人。所以有蘇小魂、大悲和尚;有蘇佛兒、小西天;有談笑、杜三劍、王王石;有黑情人、潘雪樓;有大舞和柳無生;柳帝王和皮俊;李鬧佛和杜禪定……,這些有心向道卻無意功名、有心承情卻無心於欲、「八風不動」而生慈悲的拿得起、放得下的大英雄!
所有這些風雲變幻,無非來自人性及人生的「無常」;且「無常」之「用」,變化萬千。
然而,「無常」其奈「平常」何?奇儒小說中的俠既然都是「佛家之俠」,自有堪破「無常」、以平常心對之的巧妙手段。
從而,奇儒的小說中總是充滿了光明、友情、愛意、幽默、歡樂、智慧和慈悲。
蒙太奇:「練用還圓」
以人性之「真」還諸小說人物及情節構想之「用」,且突出智慧與慈悲的主題,是奇儒小說的一大特色。
奇儒小說還有一大特色,是「用」時千招百式、千變萬化,如滔滔大水、一瀉千里,但又有章有法、脈絡分明,堪稱「練用還圓」。
所謂的「練用還圓」,當指的是創作應用中的種種人物、故事,無論怎樣千變萬化、均需萬變不離其宗,即須虛實相生、合情合理、生機勃勃又環環相扣、節節貫通、活龍活現,方得「圓滿」。
許多人寫武俠小說、傳奇故事,有一個通病,是撒得開、收不攏。
即想得很奇、很多、很遠,而最後卻無法完成一個很好的故事結構。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些作者只會唱「信天遊」,「遊」到哪裡算哪裡。結果當然就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或越遊越遠,卻有來無回。全然不懂「往復無際,動靜一源,含眾妙而有餘」的道理或「心法」。
武俠傳奇敘事的另一個老毛病,是來自中國古代的說書人,只會單線發展,一枝花開到底,偶爾「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也只是從一條單線轉到另一條單線而已。原因是,所謂「一張嘴不能(同時)說兩樣話、一支筆不能(同時)寫兩件事」。結果是,顧得了東、顧不了西;顧得了前、顧不了後;人物事件、主次敵我,難得周全。
奇儒的小說敘事,在這一方面,大有可觀之處。它們不僅繼承了古龍似的短句段、快節奏的文體,以適應當代讀者的欣賞習慣;同時還大力借鑒了電影、電視的蒙太奇結構方法,徹底改革了小說的敘事傳統,進一步發展和完善了武俠小說敘事的現代化模式。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奇儒的小說是用蒙太奇鏡頭組合而成的。奇儒的小說不僅句段很短,而且分節也很勤,每一節就相當於一個電影(電視)的鏡頭,小說的敘事就是由這些分得很細的鏡頭組合來完成的。這樣,不僅可以使每一個鏡頭中的人物、故事、動作、心理及其主旨得以凸顯,分節組合的蒙太奇結構形式也同時產生「整體大於局部之和」的獨特敘事效果。
這種蒙太奇式分節組合結構的明顯的好處之一,是可以「同時」展開不同時空中發生的故事:上一節寫京城中發生的故事,下一節可以寫關外發生的故事,再下一節又可以寫第三個地點發生的故事;同樣,上一節的故事可以發生在此時,下一節的故事則可以發生于彼時,可以同時(異地)、也可以不同時(同地或異地)。
其二是,可以交代主線,也可以交代副線,還可以交代伏線,即可以將主線、副線(可有幾條)與伏線的幾個鏡頭組合、連接而成一種巧妙的「複線結構」,不論「花開幾朵」,都可以在「一枝」上展出。
其三是,可以寫主要人物及主要情節,也可以寫次要人物及次要情節;當然也可能出現主要人物的次要情節,和次要人物的主要情節。不似一般的小說,往往只能注重主要人物及其主要情節,而將次要人物及其次要情節部分完全忽視掉。
其四是,可以寫正面人物,也可以寫反面人物;可以寫「偵探與推理」,也可以寫「陰謀與陷害」,兩相組合,可以加強小說的緊張情勢,增加小說的吸引力、神秘性、機巧和曲折,使得小說情節更加奇妙精彩。
其五是,這樣的組合方式,可以省略許多可有可無的東西,從而集中呈現最精彩的故事和人物,增加小說敘事的信息量。當然,也可以將許多神秘莫測、匪夷所思的現象由書中人物(多半是具有智慧的主人公)來進行「解釋」──他解釋的物件是書中人,更是廣大的讀者。
其六是,保持小說敘事的節奏,使小說的情節始終處於快速發展和變化之中,讓讀者始終保持高度興味,不斷地產生新奇感。當然也可以通過鏡頭長短的變化,調節節奏的快慢張馳,讓讀者愉快而不疲倦。
其七是,方便作者改變敘事的角度或方法,可以客觀敘事,也可以主觀抒情;可以長,也可以短;可以詳,也可以略;可以對同一(情節)場景中人與事進行不同角度的分鏡頭講述,當然更可以對不同場景及其人事進行多角度的表現;可以寫人,也可以寫事,還可以說理;可以描寫人物行為,也可以描寫人物關係,還可以描寫人物心理;可以宏觀,也可以微觀;可以俯視,也可以仰視;可以一語帶過,也可以對某一細節精雕細琢;可以說書眾人事,也可以「跳」到書外、作某種聯想和發揮。
不妨看一個例子,仍以《蟬翼刀》為例,該書第二十八章《冥路》的後半部分(泰裕出版社出版,第九卷頁8-25),分為下列鏡頭(小節):
一、蘇小魂問丁氏兄弟敢不敢和他打賭?
二、丁氏兄弟很快就在白兔湖畔看到了蘇小魂夫婦,蘇小魂向他們解釋自己是如何走出地下迷宮的(實際上當然是向讀者解釋)。
三、大悲和尚追尋浪子鯊,卻碰到了極難對付的齊一刀;由對話交代齊一刀之來意;齊一刀出刀,大悲和譚要命難以抵擋。
四、譚要命帶領大悲逃命,逃到冷明慧設計佈置過的樹林中。
五、(在桐城東南的孔城)冷知靜和京十八得到消息,有人要暗殺他們。京十八已經佈置好了周邊保護群。
六、齊一刀手下的殺手無限界(暗殺小組)已在孔城精心準備了暗殺冷知靜、京十八的行動,行動展開──
七、冷明慧從桐城趕往孔城救援冷知靜和京十八,剛進城門就被早已埋伏在此的龐虎蓮及其他殺手所阻,冷明慧識破陰謀,與龐打鬥開始,武功無敵的第五先生到。
八、冷知靜與京十八「生死談笑」時,無限界暗殺行動出其不意地展開,冷知靜被殺!
九、原文為: 「明憲宗,成化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冷知靜死於安徽白兔湖畔孔城樂淵樓!是時,據說曾有極大流星自東北面往西南投,最後消失於洞庭湖北端。有鄉野傳說,是夜,洞庭湖北端湖水暴起一水柱直揚半空灑下,如天之泣。其所灑的範圍,竟是只在知靜齋唐羽仙墳左右三丈內!……後人為紀念冷知靜和唐羽仙,紛紛置設鳥巢於其上,並題有大唐詩人白居易的詩以爲志!詩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十、京十八抱屍痛哭,仰天哀號,泣血不止,終跪地不起。
十一、原文為:「明憲宗成化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京十八大慟于冷知靜之逝,亦隨之嚎悲而死。是花園,于成化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時,由當朝皇上建「義碑」,以志其情。十五年後,蘇小魂之子蘇佛兒和冷知靜之女冷無恨,雙雙由塞外和王陽明先生回中原時,亦曾在碑前憑吊。而後兩年,王陽明大禮之日,和出家後的刀刀亦曾論及「義碑」所志的京十八和冷知靜為:「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天下風。」是詩,名為《泛海》!」 (全章完)
以上摘要和引錄,可以看出,作者是以一種非常靈活的蒙太奇方式組構小說的敘事形式。在上一段書中,作者敘述了桐城、孔城等不同地點中所發生的事件;敘述了蘇小魂夫婦、大悲和譚要命兩人、冷明慧、無限界、冷知靜和京十八兩人等在不同時空中的故事;並且不斷變換敘述的角度,如從蘇小魂的角度、丁氏兄弟的角度、冷明慧的角度、無限界的角度、冷知靜的角度、京十八的角度等。此外,在冷知靜和京十八死後,還各有一段跳出小說敘述之外的「仿史筆」敘述,加以神話、民間傳說及作者的抒情成分;再加上「幾年之後如何如何」這樣的「前閃」式敘事方法。
這樣的敘述,如果僅僅是同時用「交叉蒙太奇方式」或「平行蒙太奇方式」,或許還不是那麼特別。作者有時用上了三、四個、乃至更多時空鏡頭交叉組結的方式,加上變換敘述角度、筆法、前閃或回閃等等文學及影視敘述技巧,可就真正是蔚為大觀了。如果是兩條線並行,那可謂是「繩式結構」(如同結繩);如果是三條線交叉,可謂「辮式結構」(如同結辮);如果是以更多的線索交叉組接、而且滾動發展,那就像是「八瓣蓮花」,或是像作者所描寫柳帝王所創造的「玫瑰花」或柳夢狂所創造的「帝王天機七弄魔」那樣神秘莫測了。
看奇儒的小說敘事,真有些像是在觀看河水的流淌,滿河水波洶湧,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浪起浪消的規律,看似簡單,其實滿河大浪,主次難分,波波相連,難以捉摸。
此種情形,值得深入研究。
餘語
以上筆記,涉及了奇儒小說的一些特徵、方法和成就,還只是一讀、再讀時的一些基本印象。要對奇儒小說做出深入的評價和研究,非三讀、四讀不可;有些作品,如《砍向達摩的一刀》等,更需要多次專門的精讀細研(我正打算要這麼做)。
奇儒的小說不僅精彩熱鬧,視野開闊,想像豐富,充滿幽默風趣;而且還滿含慈悲、智慧的禪機,給會心人以諸多啟發;這些特徵和成就,足以使他的作品在當今「武林」獨樹一幟,卓然成家。相信在林保淳博士的淡江中國武俠網的「百曉生兵器譜」中,一定榜上有名,且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名次。
奇儒先生曾經休筆多年,據說是因為感覺到武俠小說「殺孽太重」,且武俠小說的創作會影響到他的佛學修為,就像歷代高僧所遇到的「武學障」。現在奇儒先生「開關」復出,想必一定是對此別有會心,且有應付之良策。
實際上,對於奇儒這樣一位具有特殊身分和特殊使命的武俠小說作者而言,不僅有「武學障」,而且也有「文學障」或「文字障」的問題,需要解決。
首先,從根本上說,禪意也者,是「不可說」的。所謂「達摩談禪沒有聲音」,及著名的「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等即是。若一定要說,而且要以武俠小說的形式說,雖不失為一個方便法門,且有《百喻經》等等為典範,但總是有「知」必有「法」,亦必有「障」。
退一步言,講經、說法與談禪,無論怎樣都會有矛盾。若是都像《禪翼刀》中的蘇小魂與大悲和尚(後來還加上六臂法王)那樣,時不時地來上一段經文或「禪機」,雖比書中的「殺手吟詩」要容易接受或「忍受」,但總是「事不過三」為好,若再四重複,就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了。而在《砍向達摩的一刀》中,居然讓捕頭李嚇天和大盜董斷紅兩人在決戰之前與心愛的女人告別之時不約而同地想到「達摩為什麼提著一隻鞋子西去」這個問題,實在有些文不對題,甚至是走火入魔了。另一點是,佛法不是禪,有時甚至是入禪之「障」。
再退一步言,作者像要把自己筆下的「武林」變成「禪林」,搞得人人懂禪,似要「普及佛禪之學」,願望雖好,總難免不切實際。小說中凡是高手,其武學都出自佛門、禪悟,雖說萬物有靈、禪機遍地,應「無分別心」,但武俠小說及其武功之學總要有所「區分」方見其妙。
最後,更重要的是,佛學與文學有一個很大的矛盾,那就是「第九種風」(即慈悲)的大力宣傳,對文學而言,不若對「八風」(人的種種欲望及人生的種種陷阱)的深刻表現。僅僅是慈悲救世,對佛學禪心當然是非常的重要,但若在文學之中流於表象、甚至成為「執著」,那就會淪為膚淺了。
說白了,在奇儒的小說之中,雖說是以佛學禪心為宗旨,且奇儒的佛學修為恐比金庸猶有過之,但論作品,卻找不到一部可與金庸的佛禪奇書《天龍八部》相提並論──《天龍八部》同時是一部文學傑作。既然是寫作小說,那就有寫小說的規律,奇儒小說與金庸的《天龍八部》等書的差異在於,金庸小說是「表現」出佛理禪機,而奇儒小說常常是「說」出禪機佛理。
奇儒作品還有一個矛盾,那就是造就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武林」,就需要樹樹連成一片不可,奇儒的小說確實有自己的「武俠族」,有了自己的「傳統」,並且形成了一片可觀的林蔭。問題是,一片真正的好「林」,需要「各式各樣」的樹!讀奇儒的小說,尤其是連著閱讀,會有一種相互雷同、重複之感。僅僅是「好朋友就是讓你兩肋插刀」這句話,就在不同的書中重複了多遍。
對於一個通俗武俠小說作家而言,自我重複和相互雷同,本不是稀有之事。但對於一個有追求的作家而言,就一定要有「既不重複他人,也不重複自己」的遠大目標才是。
我有幸看到了奇儒先生的最新作品《凝風天下》第一部,也確實頗有面目一新之感。但由於僅僅只看到了第一部,對此書的最終成就尚不敢斷言。作為一種新的開始,我想作者一定會有獲得某些新的至上心法和殊勝成就的理想和信念;而作為奇儒小說的熱心讀者,有一點期望,那就是《凝風天下》在長度和廣度方面獲得進一步拓展的同時,在新意和深度方面也獲得相應的突破。
註一: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根據臺北泰裕圖書出版社版本,不一一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