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名家評論
看湯湯流水  波光明滅
——讀奇儒小說《凝風天下》
撰文/陳  墨(當代研究金庸小說的權威)
小說家奇儒,在《扣劍獨笑》之後,曾一度擱筆,而且一擱就是十年。而今俠蹤再現,佛筵重開,《凝風天下》,笑撫禪鋒。佛徒俠友,自是皆大歡喜。
在武俠小說界,奇儒真正獨樹一幟,一方面,在於他「把自己修行境界,寫藏於武俠小說之中」(見奇儒「凝風天下序」);而另一方面,武俠小說的創作過程,也成了他的一種獨特的修行方式。作者當年毅然停止(紙上談殺),是出於好生之德,修行誠意,和慈悲情懷。如今破關而出,創作《凝風天下》,對眾生枯榮生滅,世間因果機緣,果然更有會心。
我曾說過,看奇儒的小說,如同面對湯湯流水。看罷《凝風天下》,這一印象更加深刻。首先是氣勢非凡,滔滔滾滾,洶湧澎湃;其次是說其激情豐沛,水網密佈,暢達淋漓;再次是浪濤起伏,波光閃爍,處處禪機。
看奇儒的小說,也像是在看電影,小說的敍事單元,全都是電影的鏡頭,而小說的結構形式,則完全是蒙太奇組接。看看《凝風天下》的開頭,寫銀大先生在七年內三次見到龔天下,將不同的時空鏡頭加以蒙太奇組合,即可證明。這種寫法,打破了武俠文學的傳統規範,也改變了小說敍事的傳統方式;使得小說的寫作變得更加自由,更具現代性,也更加富有創意。
《凝風天下》的敍事,達到了一種自由的境界。一邊講述武俠故事,一邊談佛說禪——引用整段的佛學經文以描述人物的思悟心境;引用李白、張先、晏殊、張孝祥等人的詩詞以刻畫武功打鬥的氛圍和人物的精神狀態;甚至「雪,華嚴寺,觀音殿外輕舞」(第一冊頁174)這樣簡單而富有詩意的句子所點染的環境,無不是說事和談禪的巧妙結合。不過,這部小說並非佛經的「變文」,也不是禪理的「百喻」,而是自由地「將武俠帶著融入佛法、人性、藝術、文學、歷史」(第二冊附錄「寫作心情小敘」之二,頁310)。
這種自由的書寫,使得小說具有明顯的現代性,甚至不無後現代色彩。《凝風天下》雖說是一個虛構的古代故事,但其中卻包含了現代人的眼光、現代人的觀念、現代人的情趣。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書中武林人物的拚死爭鬥,有時候竟會變成天下六大賭坊開局賭賽的物件,否則,熱心觀眾就會因為「沒有參與感」(第四冊頁174) 而感到遺憾和失落!將現代西方體育賭賽引入古代中國武俠世界,看起來匪夷所思,且文不對題,但作者這樣做,卻自有道理。首先,是要借「觀眾」的參與,化解武功拚殺的血腥戾氣,將武打改革為競技。其次,則是要對武俠故事作自我解構或自我顛覆的提示,提醒讀者不必當真,所有這些打鬥生死,無非是一種有規則的遊戲,是一種「說法」。
這部小說中類似的例子很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創意,就是由皇帝欽准,由銀、鼎、藏等十幾位武林權威人物專職負責制定的《武林典誥》,即「小雪一夜英雄榜」,也就是在每年的小雪之夜宣佈每一年裏的天下武林中前一百位的排名。這明顯是將二十世紀的體育排名榜的形式引入十五世紀初的明代中國武林世界,初看上去有點讓人瞠目結舌,甚至會認為作者是在「胡編亂造」:武林門派錯綜複雜,武林人物成千上萬,武功類別千奇百怪,武林爭鬥花樣百出且大多避人耳目,以十五世紀初的通訊技術手段,怎麼可能及時搜集、傳遞、整理、分析這些資訊?
這樣想當然可以理解,不過明顯是忘記或忽略了武俠小說的第一要點,即它的假定性。《凝風天下》中的《武林典誥》,相當於古龍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百曉生兵器譜》,百曉生一人能夠制定天下英雄兵器譜,何況銀、鼎、藏三位領導之下的一個專門組織,更何況還得到了當朝皇帝的大力支持?在古代王權專制社會中,只要是皇帝或朝廷要辦的事情,有什麼辦不成?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中的《武林典誥》的製作,不僅僅是為了簡化小說敍事,順勢推出新人,從而成為讓讀者迅速瞭解武林大勢及其重要人物的方便法門而已。英雄榜的製作,實際上還有其他的重要功能。其一,就是便於朝廷招攬人才,且收買人心,便於國家對正常社會體制之外的江湖武林實行一體化統治。其二,就是利用這些武林勢力和武林人物,為朝廷社會服務,因為根據《武林典誥》的條例規則,武林的排名不僅是根據他們的武功,還要根據他們的事功即對社會的貢獻。其三,就是利用武林人物好名的心理和爭名的行為,借《武林典誥》製造武林的內部紛爭,保證這些武林人物即使不被皇家所用,也會因為忙於爭名奪利而不會給王朝製造太多的麻煩——只要看看書中的那些排名靠前的武林人物遇到了多少來自其他武林人物的挑戰和麻煩,就會一目了然。所以,《武林典誥》的製作和頒佈,看起來是武林專業排名的資訊發佈,實際上是一種政治手段,或者乾脆說是當朝皇帝政治陰謀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有意思的是,在明顯帶有官方色彩的《武林典誥》之外,還有一份不為人知的、更具有專業水準的英雄榜,那就是藏別悟先生暗中製作的《神武兵冊》。名列《武林典誥》中的大名人,除了宣任運之外,竟無第二人能夠入選《神武兵冊》的「神武十子」即前十名之列;而進入「神武十子」名錄的楚中禪、孟子牙等人,在江湖武林中卻始終是默默無聞。這種情況,不僅說明赫赫有名的《武林典誥》入選標準的局限,從而不能將真正高水準的天下英雄囊括于其中;更表明「名可名,非常名」或「一切名相,皆是虛妄」的道理禪機。這一《神武兵冊》,也正是藏別悟先生的「別悟」所在。所以,在《武林典誥》中名列前茅的許多中原武林精英,竟擋不住兵王離魂等人砍瓜切菜般的隨意衝擊,與其說《武林典誥》的排名不如《神武兵冊》那樣準確,不如說世間之名,本身就含有太多的虛妄。
這就是說,書中的天下英雄榜,非是天下英雄榜,是名天下英雄榜。說到底,只不過是一段引言,一個話柄而已。
這部小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武林傳奇,而是借武林故事寫出人間萬象,進而借人間萬象刻畫出人類欲望、情感與佛性。小說中的武林世界及其矛盾衝突,牽涉到不同的團體、民族、國家,也牽涉到政治、經濟、文化等不同層面,還牽涉到個人的欲望、利益、個性和尊嚴等不同因素。這樣的寫法,不僅為作者的玄奇想像和創新虛擬提供了堅實的現實與情理基礎,也構成了小說的豐富複雜的情節和龐大精巧的結構,又使得小說顯得氣勢恢弘且大氣磅礴。
乍看這部小說,猶如進入迷宮。其敍事情節的複雜性,來自其敍事單元及其關係的複雜性。它不似通常的武俠小說那樣,僅僅是講述一個武林正派集團與邪派集團之間的善惡鬥爭故事,而是描繪出武林之中不同的武功門派、不同的世家宗族、不同的幫派團體所組成的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似敵似友、時敵時友、合中有分、分中有合的複雜關係。從東海霸帝龐動戰領導下的海盜組織,到西北大漠地王手下的九鷹悍匪;從南方的苗疆九星教,到北方的邊境縣官衙役;從老字世家,到破煙山莊;從銀、鼎、藏三老為代表的武林正派,到魔教教主宗無畏為代表的邪派,這些利益集團之間的利益關係及其矛盾衝突,形成了這部小說武林世界的基礎地平線。
進而,以羽墨先生為首的蒙古兵王五子,當然也是一種武林勢力的代表,但他們的理想目標,則是為了蒙古民族的利益,甚至是要恢復蒙古民族對中原大地的統治地位。與之相對,中原武林自然也就形成、或必須形成一個相應的民族武林,這就形成了小說敍事的第二級平臺。
繼而,由於兵王五子綁架了包括日本、波斯、不列顛、法蘭西、義大利等八國王公貴族,使得小說中的武林爭鬥,又帶有明顯的「國際」色彩,從而出現了小說敍事的第三級平臺,即國家利益集團及其相互衝突。足利貝姬、柳生天心、柳生水月、柳生未來等扶桑武士進入中原,固然是一種武林勢力,也代表著異邦與異族,同時也帶來了國家的意念。
更加複雜的是,團體、民族、國家之間的矛盾衝突,又有政治、經濟、文化等等不同頭緒或層面。
首先是政治層面。
這部書中最厲害的角色並非普通的武林人士,而是明朝永樂皇帝,因為他擁有無可比擬的權力,而且一向不擇手段。這一人物的存在,使得小說中的武林人間,籠罩在政治的陰雲之下,也使得小說中的所有團體、人物及其所有行為綱目,都被染上了政治色彩。
書中的魔教教主宗無畏、宗王師父子,實際上也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而是有其獨立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目標,因為他們擁護的是失敗了的建文帝,所以他們自稱「正明教」,而當朝皇帝則衊稱其為「魔教」。小說中的《武林典誥》的製作者銀、鼎、藏等人,由於是受皇家聘請,所以也就擁有毋庸置疑的政治身分。
若再細一點看,老字世家掌門人及其四大掌櫃與老奶奶之間的權力鬥爭;足利貝姬與其手下暗藏的大日聖教的權力衝突,也都可以說是政治鬥爭的一種變體。
其次是經濟層面。
經濟利益及其矛盾,可以說是政治利益與矛盾的一種延伸,有時候卻又是政治鬥爭的一種潛在因由。民間團體、民族、國家等大小群體集團之間的分分合合,原因固然各有不同,但經濟利益總是一種常項動因。對經濟原因的重視,是這部小說的新鮮特色,因為在過去的武俠小說中,除了最簡單的奪寶故事之外,極少會涉及經濟的線索或主題。小說《凝風天下》,卻發掘了武林社會生存現實的經濟基礎。正如老實所言「自古以來,很多人以為成就武林霸業是單靠武功一事。嘿嘿——卻沒想過能夠流傳百年以上永固基業的世家、門派,幾乎全靠的是有雄厚的財力。」(第一冊頁160)
書中的老字世家,與其他小說中武林世家的最大不同點,就在於作者十分明顯地將它當成一個經濟共同體來寫。老字世家以藥材、兵器、綢布、市集、建造、運輸六大生意聞名,它的起源、支撐、發展,無不與商業貿易與經營密切相關。可以說,對經濟利益的考量,是老字世家最根本的行為目標,也是其子弟的最高行為法則。與歐陽世家的衝突與仇恨是源於經濟利益,而老奶奶出人意料地與歐陽世家暗中聯姻,同樣出於經濟利益的原因。老實等人到處搧風點火,挑起動亂,無非為了尋找或製造商機,這也成了小說情節的重要推動力。
老字世家是如此,其他的武林世家和團體派別及其相互關係當然也是如此。東海霸帝及其海盜組織,大漠地王屬下的土匪,秦殺教主的苗疆九星教,成言福兄弟的中原成家堡,無不以追逐財富為其行為動機和目標。進而,小說中的邪派人物如此,其中的大俠君子如銀、鼎、藏三老等,也是如此:他們不僅合作開茶館,分別經營自己的企業,甚至還在暗中持有天下六大賭坊的股份!顯然,在作者看來,這樣寫無損于大俠英雄的光輝,因為海盜邪徒希望能過好日子,正人君子同樣也希望過好日子;沒有錢的光棍難當,沒有錢的大俠其實更難當。現代的讀者,對此當然容易接受,因為這是我們在現代生活中時時都要碰到的問題。
再次是文化層面。
其中最重要、也最突出的,當然是作者所營造的宗教文化氛圍,滲透和浸染了幾乎所有人物的武功、行為、心理及其精神境界。少林寺的印真、印性等職業僧侶的武功固不必說,小說的主人公龔天下、唐凝風的武功也是出自佛家的「大自在無相解脫禪功」;藏家的「法外別悟」,當然也是從佛法之外別悟禪機;就連老字世家的年輕高手老實,也會一手「瑜珈師地五指拳」。在小說中,雖非人人練習佛門武學,但武功練到最高處,卻總是要出入佛法之門,走上自然大道。
深入一點說,小說中的人物雖非人人都會佛門武功,但人人都在佛法與禪意的籠罩之中。書中人事,都在佛眼的透視鏡下顯出真相,簡單說,就是人人皆有欲望情感。諸如利欲、愛欲、性欲、名譽欲、權勢欲、健康欲、長生欲,以及由此滋長或派生出的仇恨、厭憎、恐懼、失落、迷亂等等複雜情緒。這些情感欲望,乃是人類行為的根本動因,也正是小說敍事情節的潛在動因。只不過,有些動機非常明確,而有些動機則相對隱諱;有些人的欲望強烈且不加掩飾,而有些人的欲望淡弱且能自制;有些人——如小說開頭的明慧眼、後來的龐動戰——能夠及時了悟、解脫,而有些人卻始終在名韁利鎖之中混沌衝突,始終不能放下、自在。所有這些,不僅組成了小說中光怪陸離的人文風景,同時是作者修行與建構出來的——佛家的——苦海慈航圖。
有意思的是,作者的佛道禪話之中,不僅包含了古典的佛學精粹,而且溶入了現代的價值觀念。書中的巡天御捕龍征,幾乎是當著天下英雄之面,說要看看新科武林狀元唐凝風「適不適合做我的郎君」,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作者明知道「這種話在那種時代簡直是不可能由一個女人說出」(第一冊頁229),卻仍然讓她作此宣言,真說不清究竟是「佛門獅子吼」,還是「獅子吼佛門」。
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作者有意讓龍征這一女傑,提前發起對傳統性別文化的挑戰,上述言辭,就是她的當頭棒喝。看那千軍萬馬的戰場之上,御捕龍征和足利貝姬兩大美人從容不迫指揮若定,使得武林狀元唐凝風自愧不如黯然失色,相信所有的女性讀者都會為之揚眉吐氣。再看年輕的尹小蝶統帥大內侍衛高手,藏大小姐法外別悟強爺勝祖,藏二小姐對俞歡有形無形的「形象塑造」,還有神秘莫測的女性殺手李墨凝對殺手界男性統治地位的強烈衝擊,顯然不僅在挑戰傳統女性地位的局限,從而為女性形象增添了無限的光彩,而且簡直是提前五百年發起了一場「女性革命」。同時,也是對古老的佛學思想,做出了現代化的解釋;作者如此「干預歷史」,顯然是出於佛家眾生平等的觀念,既然如此,又怎能容忍性別的不平等,怎能認同「自古女子不如男」的荒謬評判?
值得注意的是,對於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作者並未採用傳統的功利判斷,而是採取了超然的立場,和智慧的觀照。在武俠小說中,正邪之分被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成了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金庸的小說創作,就曾因為其「俠氣漸消、邪氣漸長」而受到嚴重的質疑,因為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描寫,打破了對正面英雄人物神聖化和反面邪派人物妖魔化的傳統常規。奇儒小說的人物,本來就很少走上神聖化/妖魔化這樣簡單的善惡分明的極端,而這部《凝風天下》,更是智慧佛眼凝眸,透視人性真相,打破正邪成見,沖潰神妖藩籬。
最有代表性的例子,當然是小說中以宗無畏、宗王師父子為代表的團體,表面上是一種宗教教派,實際上是一個政治性組織;自稱為「正明教」,而當權者則毫不客氣地稱其為「魔教」。這就讓我們看到,所謂「正教」或「魔教」,其實不過是政治性的宣傳和命名:自稱為正,固然是一種政治宣傳;而被稱為魔,同樣是一種政治性的命名。宗無畏自稱為正,並不表明他一定就正;而當權者稱其為魔,同樣並不表明他一定就是魔。小說中出現的宗氏父子的形象,恰恰是在正神與邪魔之間,深具人性風采,而且父子的個性也並不相同。宗無畏死裏逃生,宗王師走火入魔,既是敍事的情節,也是命運的象徵。
另一個例子,是對蒙古兵王五子的形象處理。兵王五子與中原武林之間,形成了一種十分明顯的敵我關係,按照傳統的認知常規和評判法則,應該是我為正,敵為邪;進而應該將我方英雄人物神聖化,而相應地將敵方的首腦妖魔化。但在奇儒的筆下,卻完全不是此種情形。
實際上,在這部書中,兵王羽墨可以說是最具有人性風采、人格魅力及英雄氣概的形象,也是得到作者最高敬意和最多情感傾注的物件。其他四子,即吞星、追日、絕殺、離魂,當其初現,似乎真有妖魔之氣,但隨著情節的發展和認識的深入,他們的妖魔氣焰無不得到了神聖之氣的人性化中和。絕殺的形象奇醜無比,但當我們知道這是為了拯救羽墨而中毒所致,就不能不為他的兄弟情誼、英雄氣概和高貴精神所感動,從而不得不承認這位「蒙古第一美男子」表裏皆然。
正因如此,羽墨等人雖然不是唐凝風、龔天下的朋友,但卻是相互尊敬的敵手——正如作者所說:「許多時候,因為立場不同,所以彼此間成了可敬的敵人。」(第二冊附錄,頁309)進而。而所謂「敵人,也許只是眼前立場不同的人。」(第二冊附錄,頁310)羽墨等人對中原武林的侵害,無非出於自身的民族利益;唐凝風、龔天下等人與之敵對,也同樣是為了自己的民族利益和尊嚴。雙方的敵對,無非立場不同而已,絕不是神聖化和妖魔化的根據。
還有一個更為突出的例子,那就是對兵王之師柳破天形象的描寫。誰也不知道破煙山莊莊主柳破煙還有一個兄弟柳破天,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柳破天四肢殘疾但卻智慧超人,當然更沒有人想到不可一世的蒙古兵王五子的軍師居然就是他,所以,這個人物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蒙漢民族衝突中,這個人物公然站在蒙古一方,背叛自己的民族和祖國,無論是按照傳統觀念或是現代價值判斷,這個人物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柳破煙就為弟弟的行為與立場而感到極端不安。
但是,我們看到,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對柳破天的形象卻沒有作簡單化的評判和妖魔化的處理。相反,在具體的敍事過程中,作者發掘出了這一人物的獨特性格與心理的因緣。影響這一人物做出如此人生抉擇的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他的殘疾。具體說,就是因為他在自己的家鄉和祖國得到了太多的歧視和侮辱,而沒有發現任何同情的目光,更遑論尊敬;相反,蒙古兵王五子,尤其是羽墨先生,對他卻敬為天人,且關懷有加,這在他的「人生走向」上無疑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很顯然,在強調這一點的時候,作者對這一人物抱有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同情他的殘疾,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幸遭遇;理解他的情緒偏激和衝動,以及心理仇恨和變態。從他為報受辱之恨而殺死數百名鄉親,到他終於成為蒙古異族兵王之師,完全合乎他心理發展的邏輯。
如是,對廣大讀者而言,就出現了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那就是,個人的尊嚴與民族的利益,孰重?奇儒沒有直接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畢竟,在這個問題之中,包含了柳破天以報復殺人和效力異族等變態方式維護自己尊嚴的複雜因素,雖然能夠理解,但卻難以贊成。對於中國的讀者而言,這顯然是一個很少遇到、很少被提及的問題,因而,這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好問題」。
小說《凝風天下》的最大的創意,當然還是對主人公唐凝風、龔天下的形象構想和塑造。如果說,在唐凝風的身上,我們還能看到蘇小魂、李鬧佛等前輩的影子,龔天下的形象則絕對是出於作者的新創——此人的特異之處,在於他不但能夠通曉禽言獸語,而且能明瞭眾生之心,進而愛護萬物如己。所以,小說的開頭,銀大先生在七年間三見龔天下,每次都發現他正在拯救危難中的動物。
龔天下對世間所有動物自然親近,而對人類,卻常常是沈默以對,似乎顯得相當冷漠。表面看來,他像是金庸筆下的「寧願相信動物,也不願意相信人」的金毛獅王的翻版,或者像是古龍筆下的「與狼共眠、與人為敵」的阿飛形象的複製。實際上,他的沈默,近乎釋迦的靜穆,不僅能觀照自我,更能洞察世人心靈,最高境界的交流,即是默默無言。而他的冷漠,則似如來的慈悲,不在憐惜自己,而在悲憫世人,最熱烈的火焰是純青,最深切的慈悲似無情。甚至,他的蒼白清瘦的面容臉色,也是世間悲痛和苦難的映照。所以,在小說的序言中,作者乾脆說此人「彷如菩薩般聖潔的龔天下,幾乎可以是我模擬佛性的顯現。」
正因如此,這個人物開始並沒有名字——無名,正是佛性的特徵——直到唐凝風遵照師父的囑咐將龔天下這個名字送給他:方便世人稱呼他,同時也提醒他「恭敬天下」。有意思的是,自從上了《武林典誥》英雄榜,而且還與唐凝風並列新科武林狀元,龔天下不僅變得有名,而且是一夜之間名揚天下。從默默無聞的無名人,到名揚天下的龔天下,看來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但無論是何種情況,龔天下始終是那樣無動於衷。他固然不是追逐名聲之人,卻也不是對名聲簡單「看破」與逃拒,而是從根本上心無此念!無名的時候是那樣,有名的時候還是那樣,這就是龔天下的與眾不同之處。
龔天下的武功,是足以與前輩武學大師蘇小魂的「大勢至無相般若波羅蜜神功」相提並論的「大自在無相解脫禪功」,其中妙旨,在於能夠達到大自在、無相、解脫和禪悟境界,所以能夠「空中不空,無招有招,任運通神」。與其說這是他的武功,莫如說是龔天下的人格心靈的寫照。因為奇儒的小說,也像金庸先生的小說一樣,其中主要人物的武功都是特意為之度身定做、量體裁衣,武功其實是人物性格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龔天下所到之處,總有動物與之相伴,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那隻維摩大犬——這一大犬形象也正是《凝風天下》中另一個成功的創意。武俠小說中寫到各種各樣的動物,可謂屢見不鮮,但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動物的形象能夠與這部書中的維摩大犬形象相比,因為此犬不僅是一隻普通的動物,而是小說中一個不可忽視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它不僅具有靈性,而且還深具佛性,維摩大犬之名的由來,就是因為它聽《維摩詰經》而歡喜沉醉。實際上,它不僅是龔天下的夥伴和戰友,也是他的影子和分身——維摩大犬當然也是佛性的一種顯現形式。
之所以說唐凝風、龔天下的形象,是這部小說最大的創意,那是因為這兩個主人公形象固然可以一分為二,同時也可以合二而一,也就是說,凝風、天下,實際上互為表裏。這一年的《武林典誥》,之所以將唐凝風、龔天下並列與武林狀元之位,並不是因為這兩個人的武功事業難分高下,而是因為這兩個人根本上彼此難分。他們同為緣道大師的弟子,實際上是說他們同樣緣道而生。他們練習的同樣是大自在無相解脫禪功,實際上是說他們同樣自在無相,且同樣具有佛性智慧和慈悲心腸。只不過,龔天下代表著佛性的靜穆,而唐凝風代表著佛性的活潑;龔天下代表著佛性的內裏,而唐凝風代表著佛性的外在;龔天下代表著佛性的自然自在,而唐凝風代表著佛性的人間人情。所以,在小說中,龔天下總是顯得無欲無求、無悲無喜,而唐凝風則具有常人的情感和欲望,他的根據和說法是:「誰說大俠每天就要過著不是人的生活?」(第三冊頁197)
如果說維摩大犬是龔天下的影子和分身,那麼,唐凝風無疑是龔天下的更重要的影子和分身。更準確的說法是,維摩大犬凝風天下仍然是一種假象,唐凝風、龔天下、維摩大犬,其實都是佛性的模擬、影子或分身。如是,唐凝風、龔天下和維摩大犬,就組成了一種特殊的「三位一體」,這當然不是西方基督教意義上的聖父、聖子、聖靈的三位一體,而是東方佛教中所特有的佛性、人性、悟性的三位一體,或自在、自然、自由的三位一體。這樣的三位一體,正是小說《凝風天下》的最大創意,也是這部書的最大禪機。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名為《凝風天下》,唐凝風、龔天下——還有維摩大犬——當然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但這部作品與傳統小說不同,即並沒有讓其主人公絕對高高在上,或是僅僅圍繞這兩個人物的成長經歷或人生選擇來寫,使得小說成為兩位主人公的傳記;而是讓唐凝風、龔天下與其他人物,包括他們的朋友、夥伴、戀人、戰友和敵人,共同分享小說的篇幅。這樣做,不僅體現了真正的平等,同時也包含了禪機:那就是人人皆有佛性,萬物皆有佛性。正所謂鬱鬱黃花,無非般若,行雲流水,皆成大道。親人、友人、戀人,或路人、仇人、敵人,既是凝風天下存在與行為的依據;也是凝風天下存在與行為的目的;還是凝風天下存在與行為及其意義的證明。人性如水,個性如波,凝風天下這樣的大浪,離開了無數他人構成的波濤,就不成其為河流江海,不成其為世界。
奇儒小說的奧妙,在於他慈悲心懷,眾生平等觀念,和尊重個人立場及其個性價值的現代人文意識。所謂慈悲,所謂眾生平等,其實也就是對生命的愛戴和尊重。而生命,並不是抽象的概念,總是以具體的,準確說是個體的形式存在。對眾生生命的慈悲,不可能不注重個人的生命形態和價值。上述關於「敵人」的妙論,就是基於這種對個人的理解和尊重。
《凝風天下》的最大關竅,正是作者對個性生命的關注和尊重。其中的人物形象,並沒有被他們的門派、團體、民族、國家等等所屬關係所拘束,也沒有被政治、經濟、文化、宗教或性別身分所限制,而是讓每一個具體的人物在這些複雜的社會關係網路中,按照自己的身份、立場與個性做出自己所特有的人生選擇,從而使得這部小說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個性風景。對生命及其個性的重視,不僅是眾生平等的實際基礎,而且也正是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原則。
關注個體生命過程中的個性風采,使得這部小說敍事的變數更多、變數自然也就更大。一見鍾情,反目成仇,一握手而成生死之交,一閃念而善惡殊途,人生的「無常」,表現於因緣果報,根源則在個性主體的選擇,更深的根源當然還是生命的衝動和人性的本質。不同的身分、不同的立場,加上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情緒,再加上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情感心理,能夠排列組合出多少人物的形象和故事,多少人生的因緣際會,和多少人性的層次或側面?如果世界是一條河,那麼每個人就都是一滴水,或一道波,或在主流,或在支流,或在潛流,或在回流;如果世界是一片汪洋,那麼每個人就都是一條河了,或向東拐,或向西彎,或向南走,或向北折,最終卻總是有其注定的共同方向。小說《凝風天下》及其中人物,當作如是觀。
不必說唐凝風、龔天下這兩位主人公性格不同,就是與唐凝風行徑類似的俞歡,實際上也比他衝動快一步、反省慢一步,視界小一點、豪氣大一點。武林三老中,銀大先生坦蕩中正,鼎大先生深邃曲折,藏大先生別有法眼。天下三人中,宣任運豁達流利,布驚冷靜理智,司馬武聖火爆霹靂。兵王五子中,羽墨有王者之風、佛徒之懷,吞星有良相之智、救貧之舉,追日有豪俠之氣、報恩之心,絕殺有乖僻之性、犧牲之義,離魂有偏至之為、忠貞之情。藏家二姝,大小姐藏雪春風化雨、聰明溫潤,二小姐藏雅豔陽出岫、熱烈蒸騰。其他諸多人物,不必一一列舉。作者不僅注重人物的性格,更注重人物的生命狀態,和不同的生命歷程。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人物的行為隨機緣而變化,性格的表象也要經過幾番風雲變幻才會霧散煙消,讓人之本性水落石出。宗王師挾持少林印真,為救父親而先救人,出入魔道與佛道之間。揚岩要殺宗王師,一經生死考驗,竟然相互援救,仇怨泯滅,反成人間至交。名滿天下的第一奇人大智者鄺山海居然也有自私之心、暴戾之性;而前輩智者顏龍月育的一封短信,卻又讓他的被困四十年的仇怨化為迦葉微笑。熱中功名利祿的乾坤二老,居然在龔天下的擁抱中老淚唏噓,繼而立場轉換。更不用說,情緒隨情境變化而變化,自然的表現和人為的表演往往駁雜難分,所以,對這部書中的每一個人,不到塵埃落定,你就無法為他畫像定型。與那些一目了然的形象相比,這部書中的人物顯然更加接近人性的本來面目。
更值得注意的是,雖說書中的人物形象千姿百態,人物的行為千變萬化,人物關係錯綜複雜,但仍然有其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人人生具佛性,人人都有善良、慈悲和高貴的一面。這是奇儒之書的「佛諦」,也是《凝風天下》一書的思想主題。所以,武林英雄榜上的新人與舊人之間雖有嫌隙,但關鍵時刻還是會出現扶老攜幼的感人畫面;正派與邪派之間雖有矛盾,但在你死我活之外卻仍有善意情懷;蒙古韃靼與中原武林為敵,但首腦之間卻仍懷有相互敬意;足利貝姬雖然來自異邦,但她的所作所為常常會出人意料且感人至深。最突出的例子,也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海盜大王龐動戰,頓悟而成法救小僧。至少就我所見,這部書中並無真正的十惡不赦之人。所以如此,一半來自作者對人性的洞察和理解,一半則是作者對佛性的參悟和傳道。
人性雜如林莽,善惡參差嵯峨,但作者的目標卻在複雜的人物行為及其心理狀態中發掘佛性根源。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如老字世家的老實。作者對這一複雜人物,似乎也更加偏愛,所以,在小說的附錄中,居然有兩篇專門談論這個老實(即「寫作心情小敘」之三,和「老實掌櫃外傳」,分別見《凝風天下》第二冊頁311,頁319)。這位老字世家中最年輕的掌櫃,看上去有些像是古龍小說《大人物》中一度不被人知的主人公楊帆,不過,「不老實的老實」,比之楊帆形象,有更豐實的風塵基礎,更複雜的個性特徵,和更深刻的人性內涵。
作為老字世家的掌櫃,這個身材矮胖但頭腦發達,雙眼如縫但心眼洞開,形象平庸但心志超人的傢伙,首先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其次才是一個強悍的武士。所以,他總是唯利是圖,而且為達到自己的目的,經常不擇手段。最典型的例子,是他為了老字世家的藥材和兵器生意,絲毫不講武林俠風和江湖道義,到處搧風點火,挑起矛盾衝突,甚至不惜與唐凝風等武林正派人士作對。簡單說,這個傢伙看起來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但,另一面,此人又對家族忠心耿耿,對下屬有情有義,做事勤勤懇懇,對人和和氣氣,卻又有幾分可敬可愛。
真正值得注意的,卻還是他的幾次出人意料且不合常規的行為。一次,是居然要綁架巡天御捕龍征,原因是,年輕的老實情不自禁地看上了這位美麗的女捕頭,心血來潮地決定演出一幕驚心動魄的戰場搶親。以龍征的崇高和性格,以當時的氛圍和處境,以老實的行為習慣和作風,這事都是異乎尋常,明顯不合情理的。但這事就這樣發生了。唯一的理由,是老實情竇初開!這一行為的意義,不僅是表現出了老實性格中的冒險、強悍、衝動等等「另一面」,更重要的是,龍征對於老實,如同中子撞擊導致情感的核聚變,進而回應一直蒙昧或被束縛內心之中的情感釋放和意志解放的強烈呼聲,由此改變了老實的心理情感結構和人生軌跡。很顯然,作者是看重,甚至鼓勵老實的這種對執法者犯法的「不合常理的強盜行徑」的。理由是,這樣做,老實才更像一個正常的年輕人。有趣的是,龍征一直說要找他「算算這筆帳」,但卻一直沒有找他算。
另一次,是老實奉家族最高權威老奶奶之命,必須殺死歐陽世家繼承人歐陽夢香,然後嫁禍于唐凝風。以老奶奶在家族中的至高無上的權威,以老實對家族事業的忠誠,以他的一貫作風和辦事能力,他都應該去做,而且能夠完成任務。但這一次,老實卻軟泡硬拖,始終不幹。唯一的原因,就是這樣幹不符合他的內心原則,即不殺女人並且還要善待女性。如果還要往深處追究,恐怕他也不願意以此嫁禍于唐凝風——儘管唐凝風並不是他的朋友,而且對他的家族事業也不會有任何幫助。這以行為選擇的意義,表明老實雖然唯利是圖,但他的內心,依然有其善良和高貴的一面。
看《凝風天下》滔滔滾滾,節節貫通,時時有大歡喜。但是,仔細讀來,偶然也會看到一些小瑕疵。其中大多為歷史、地理知識方面的錯誤,也有一些情節或情理方面的問題。以下略舉數例,供作者和讀者參考。
例一,「當年唐三藏自天竺取經歸返中原,除了在白馬寺翻譯經文以外,華嚴寺亦是當年世界各國人文薈萃之地,三藏十二部經有不少是從這裏翻譯出去的。」(第一冊頁149)按,說華嚴寺的情形或許不錯,但說玄奘「在白馬寺翻譯經文」卻不很對頭。唐三藏取經歸來,確實潛心翻譯,所譯經、論總達七十五部,一三三五卷,但他的譯書之所主要是在長安的慈恩寺,而不是在洛陽的白馬寺。
例二,書中人物說「所以我們下一步就是要到京城找軍部的一品大官?」(第一冊頁159)按,明代政治體制中有六部:禮、吏、兵、刑、工、戶,外加殿閣大學士等等,並無軍部一說。這部書中不但說到軍部,進而還說龍征「手掌三萬軍政部精兵」(第一冊頁226),雖說這是明朝最奇特的朝廷任命,但總不能將明朝的國家政治體制現代化。
例三,書中說「這劍象牙來自于天竺古王朝時大白象王,在蒙古大元成吉思汗鐵木真時被送往中土作為和親貢禮。」(第三冊頁85)按,「劍象牙」肯定是「象牙劍」之誤,這應該與作者無關。但說到「蒙古大元朝成吉思汗鐵木真時」,則是作者明顯的疏忽,因為成吉思汗只是建立了蒙古國,終其一生也沒有建立「大元」,大元朝是他的孫子忽必烈創立的,雖然成吉思汗被尊為元太祖,但他本人卻不是大元朝的人。
例四,書中說三寶太監鄭和「為了大明一朝,多次下西洋,數百航艦遠達今日非洲、美洲。」(第四冊頁166)按,鄭和下西洋到過東南亞、印度半島、阿拉伯半島、東非等地三十余餘國,創造了世界航海史上的奇跡,但他卻沒有到達今日的美洲。鄭和下西洋雖然非常了不起,但總不能改寫世界歷史,說他發現「新大陸」。
例五,「哪——我們都知道《升庵外集》有九龍生子的故事」(第四冊頁237)按,升庵先生有沒有「外集」,我不知道,但明代狀元和文學家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是正德年間的進士,嘉靖年間被流放,他的著作《升庵集》和《陶情樂府》都是由後人輯錄的。如果有《升庵外集》,那也是在永樂初年的一百五十年以後才可能出現,書中人物再博學,也不可能先知先覺。
例六,是敍事時間方面的前後不一致。前面說到「永樂九年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強震,十屋九倒。」(第二冊頁157)故意表明日期,但過了幾個月,寫到永樂皇帝發兵征討蒙古的時候,卻又說是「永樂七年,西元一四○九年底,明成祖朱棣自北京出發,永樂八年,正月初五,邊城縣誓師伐蒙。」(第四冊頁256)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日子倒著過,這肯定不對頭。
例七,是關於兵王羽墨這個人物的,書中每次寫到他,幾乎都要說他具有一種「王者之風」,並且有「君臨天下」的氣勢。這樣寫,本身當然沒有問題,無非是作者刻畫這樣一種氣質高貴的形象,要表達自己對這一人物的好感和敬意。問題是,羽墨每一次出現,都要重複這樣的語句,偏偏這個人物出場的次數很多,讀者不斷面對同樣的讚語,就難免會感到過猶不及,甚至物極必反,開始的景仰之情最終難免會變成膩煩之感。還有,在北方寒冷的冬季,作者總讓這位仁兄時時處處搖著羽扇,如同戲臺上人物,明顯不合時宜,說不清是褒是貶或是挖苦。
以上數例,都是無關大局的細枝末節,說出來,無非吹毛求疵。類似的其他例子,不說也罷。
大一點的問題當然也有,例如,蒙古兵王五子綁架天下八國王公貴族,這可以說是該小說的核心情節引線。問題是,第一,他們為什麼要綁架這些人質?書中說,是要引起八國與中國之間的政治軍事衝突,且不說當時中國的外交視野並沒有如此廣闊,而當時的歐洲又在文藝復興開始的紛亂之中,就是按照今天的眼光看,這樣的綁架人質事件是純粹的民間行為,豈能導致提前三百年的「八國聯軍」入侵?第二,八國既然有重要的王公貴族被綁架,何以始終沒見到他們派人來與明王朝交涉,也沒有人來偵察?第三,兵王既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綁架了這些人質,何以始於苦心經營,而終於馬馬虎虎——他們並沒有利用這些人質做出什麼相應的文章,相反如得雞肋,在如此重大的政治圖謀沒有奏效之際,居然大講江湖義氣,以至於老字世家有機可乘?第四,中原人對於這次綁架事件,何以皇帝不急太監急,朝廷不管江湖管?總之,作者似乎沒有認真考慮這一事件到底是政治事件、還是武林行為,而只是將它當成一個「話柄」,從而雷聲大雨點小,甚至有虎頭蛇尾之嫌。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關於永樂八年北征蒙古,調集四十萬大軍等待誓師的問題,看起來轟轟烈烈,顯然是一個大事件,但細細看來,卻感到與兵法不合。史實是:永樂七年,朱棣以淇國公丘福為征虜大將軍,率師十萬征韃靼,丘福在臚朐河全軍覆沒;次年二月,朱棣率五十萬大軍深入漠北,終於破韃靼大汗本雅失理於斡難河畔。書中說永樂帝朱棣出兵幾乎是無端挑釁,這還罷了,但卻不能寫他完全不懂兵法常識,即韃靼乃是遊牧民族,成為中原大患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固定的居住地,在寬廣的草原上行動靈活,所以出兵草原的最大要點在於出其不意。倘若如書中所寫,氣勢固然驚人,無奈會洩漏出兵的消息,韃靼部落很容易逃之夭夭。朱棣陳兵邊境,似乎蒙古韃靼部落的邊境也有重兵把守,實際上可不是這樣的。
需要說明的是,作者對這兩段重要情節,有其十分宏大的構想。到《凝風天下》一書結束,人質事件也沒有結局,而出兵事件則剛剛開始,所以,現在對以上兩點實際上無法「定評」。之所以要在此挑剔,無非就眼前所見提出自己的疑惑,以供作者參考。